冬天的河(二)(2 / 3)

走進爸爸他們的教學樓,上到三樓樓梯口,桃樹就聽見爸爸辦公室傳來說話聲,一個很生硬的聲音在走廊裏回響,讓桃樹覺得有些陌生,懷疑自己走錯了。桃樹原先來過爸爸辦公室的,還是跟著爸爸一起來的。是過年的時候,爸爸他們教研室開晚會,每個人都要準備節目。爸爸準備的竟然是他自己創作的單口相聲!爸爸在家練了好幾天,還說給她們母女三人聽。桃樹聽不懂,姐姐似懂非懂,都沒有笑。隻有媽媽聽懂了,媽媽微笑說,還可以吧。爸爸的相聲是關於拍馬屁的,說人人都喜歡拍馬屁,哪怕是陰間的閻王爺也喜歡。正式表演那天,爸爸讓桃樹跟他一起去,桃樹不情願,大人不好玩兒。但爸爸說,去了就可以吃很多花生瓜子糖,桃樹就去了。爸爸果然沒騙她,桌子上有很多花生瓜子糖。叔叔伯伯們圍著花生瓜子糖坐著,有的表演唱歌,有的表演吹笛子,還有的表演魔術的。終於輪到爸爸了,爸爸站到中間,剛講了不到三句,他就開始捂著嘴笑,笑彎了腰,叔叔伯伯們也隻好跟著他傻笑。桃樹雖然聽不懂爸爸在講什麼,但她看出來了,爸爸沒能把大家逗笑,這讓桃樹覺得怪不好意思。

現在,這個爸爸曾經笑彎了腰的地方,一點笑聲也沒有了。

桃樹小心翼翼的敲門,是爸爸開的門,讓她進去。她看到屋子裏有幾個她熟悉的叔叔伯伯,還有小任叔叔。爸爸讓她叫人,她一一叫了,看爸爸的表情,不像是被打倒的樣子,桃樹稍稍鬆口氣。

爸爸接過大衣,低聲問她:你怎麼一直低著頭走路?

桃樹想,看來爸爸是從窗戶看到自己了。她小聲說,我看到你的名字……打著紅叉叉。爸爸笑了,拍拍她的頭說,這是爸爸的事,和你沒關係,你不用害怕。你是個好孩子,沒做錯事情,要抬頭挺胸的走路。知道嗎?

桃樹似懂非懂,點點頭。

爸爸送桃樹走出辦公室,又一起下樓。走到樓梯拐角時,爸爸忽然停下來,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桃樹,你幫爸爸做件事,去把這封信,送給後麵那個平房第二間屋子裏的黎伯伯。

桃樹知道黎伯伯就是黎曉紅的爸爸,是爸爸很看重的人。黎伯伯因為是“裏通外國”的特務,單獨關在教學樓後麵那個屋子裏。

爸爸囑咐說,不要給別人看,也不要跟別人說。送到了就回家去。

桃樹接過信有點兒緊張,她想說我不敢,但終於沒說,就點點頭,把信放進棉衣口袋裏,往樓下走。爸爸返身上樓了。原來爸爸送她下樓,隻是為了給她這封信。

桃樹站在樓後的樹林裏,她確信這個地方爸爸從窗戶上是看不到的。她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爸爸這樣偷偷摸摸地讓她給關在黑屋子裏的挨過批鬥的“裏通外國”的特務黎伯伯送信,肯定是特務行為,沒有第二種解釋。那麼,她也成特務了?雖然她沒有波浪似的頭發和墨鏡,也不會抽煙(這些都是電影裏女特務的要素),可她畢竟是去送“情報”給特務的!

桃樹一直有點兒懷疑爸爸,他為什麼不戴紅袖套參加造反派?為什麼不提著漿糊桶去貼大字報?這下終於得到印證了。原來他也是特務啊。可是,即使如此,桃樹也不敢不聽爸爸的話,爸爸的權威還沒有倒。盡管她是紅小兵,還當了“小狂人”,她也不敢違抗爸爸的命令,更不敢告發爸爸。也許她應該逃走?

她拿著信,好像拿著一顆燙煤球,恨不能扔掉。如果被造反派發現了,一定會把她抓起來的,還會弄去批鬥,像批鬥於曉楠的爸爸那樣批鬥她。那他們會在她脖子上掛什麼呢,也許會掛幾顆桃子,就像在於曉楠他爸爸脖子上掛帶魚,在花瘋子脖子上掛一雙破鞋,在潘校長脖子上掛粉筆盒和黑板刷,在黎曉紅爸爸脖子上掛磚頭。掛磚頭應該是最慘的吧,桃樹看到黎曉紅爸爸脖子都勒出血絲了……

可這件事是必須做的,爸爸要她做的,她很愛爸爸,爸爸也很愛她,一有空總是陪她玩兒,給她講故事,輔導功課,削鉛筆,地震的時候,爸爸衝進北屋,一個胳膊夾住她一個胳膊夾住柳樹往樓下衝……媽媽說,沒有幾個爸爸能做到。

桃樹心慌意亂,在雪地裏逛蕩了很久。她有些埋怨爸爸,把她推到兩難的境地,要做一個聽爸爸話的孩子就得變成一個特務,不當特務就要出賣爸爸,這是多麼艱難的選擇,桃樹隻有8歲,卻就要麵對18歲都很艱難的選擇。

最終,還是愛爸爸或者說怕爸爸的心理占了上風。

桃樹拿著信來到黑屋子。所謂黑屋子,就是一間堆資料的屋子,隻見黎伯伯坐在屋裏,伏案寫著什麼,也許是交待材料吧。桃樹叫了聲黎伯伯,黎伯伯回頭,她剛把信拿出來,就看見一個戴紅袖套的人過來了,嚇得她把信一扔撒腿就跑。

幾天後,桃樹得知,那封信被造反派拿去了,爸爸因此被弄去審問了很久,要他交待和黎伯伯的關係,本來學習班結束要回家的,又不準了。媽媽為此責罵了桃樹很長時間。媽媽說桃樹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桃樹不懂那句話的意思,隻知道是自己闖禍了。在媽媽的罵聲中,她乖乖地拿起自己的臭襪子去洗,洗完後晾曬在暖器片上。但媽媽仍在不停地訓斥她,嘮叨她,她不敢走開,又不知幹什麼好,隻能反複地平整那雙襪子,以至於她驚訝地發現,一雙舊襪子也可以平整到像新的一樣。她一邊弄襪子,一邊掉眼淚。她覺得媽媽冤枉了她,她並不想去送,是爸爸要她去的,她也不是故意讓造反派發現的,是造反派碰上了。

但不管怎麼說,她惹了禍。她總是惹禍。

後來,媽媽終於停止訓斥去廚房燒飯了,桃樹這才得以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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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似乎是桃樹讀大學的某個假期,坐在家裏和爸爸媽媽閑聊,聊到了童年這段往事。

桃樹說:爸你還記得不,小時候在北河,文革開始沒多久,你讓我送一封信給二號樓的黎伯伯?後來被造反派發現了,把你弄去審查半天,我被媽好罵一通。

父親幾乎不假思索地說,當然記得。

因為幫爸爸送信這事,一直是桃樹的心理陰影,她幾次夢見自己站在運河邊,想把信扔掉,或者蹲在五號樓後麵,想把信燒掉,或者在某個陰暗角落裏,吞進肚子。但她始終不知道那信裏到底寫了什麼。

桃樹說,我那個時候膽小,加上周圍那種氛圍,你和媽都被貼了大字報,你還被關起來辦學習班,所以我就猜你是給黎伯伯送情報。你們倆都是特務。

父親幽默地一笑:那也算是情報吧。

桃樹說,那信裏到底寫了什麼呢?

父親說,其實不是信,是一首詩。

桃樹萬分驚訝。一首詩?你寫的?

父親說,不是我寫的,是杜甫寫的,寫給李白的。一首五絕,題目叫《不見》。你應該知道的吧?

聽父親說出《不見》二字,又說是杜甫寫給李白的,桃樹隱約有些印象,古典文學課上學過的。但她並沒有背下來。還是爸爸厲害,馬上開始背誦了: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敢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父親用家鄉土話一句一句的念,桃樹拿出筆和紙來記錄,聽不清楚的地方,一字字地問,父女倆共同將這首詩寫在了紙上。

真是一首好詩啊。

父親感慨:這是李白被流放時杜甫寫的,表達了他對李白的同情和欣賞。其實杜甫和李白的交往並不算很深,但從這首詩看他們也算是惺惺相惜了。爸爸又說,杜甫和李白性情差異很大,李白豪放,杜甫細膩,甚至有點兒憂鬱。所以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句,就能讀出杜甫心裏那種悲傷。這首詩寫於公元761年,一年後,公元762年,李白就去世了。

父親雖然是學工程的,古文功底卻很好。一說起古典詩詞經常滔滔不絕。“文革”的時候,他最珍愛的唐詩宋詞被桃樹當成“四舊”拿到學校去上繳了,他就把會背的那些詩詞,悄悄默寫到筆記本上,沒事兒時拿出來看。桃樹上大學後,看到新華書店有新出的唐詩三百首和宋詞選,連忙買了寄給父親。父親收到後說,怎麼也不及原來那兩本摸起來舒服。

父親告訴桃樹,那個時候黎伯伯被打倒了,情緒非常低落。父親很怕他想不開。他一直很敬佩他,覺得他有學問又有修養。加之他們還是同鄉,敬佩中還有鄉情。他想安慰他,卻無法見麵。他隻知道黎伯伯單獨關在小黑屋裏。尤其是後來,他女兒黎曉紅被踩傷,兒子黎曉明為和父親劃清界限離家出走,黎伯伯的心情特別灰暗。父親便想到了這首詩。他感覺這首詩特別能表達他當時對黎伯伯的心情。黎和李諧音,父親就借杜甫安慰“李生”的詩,來安慰“黎生”。

父親說,黎伯伯在多年後告訴我,他當時的確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說起來,你也有一份功勞呢。

桃樹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讓她驚嚇,在後來的夢裏一次次扔掉燒掉的詩,是這樣一首千古流芳的好詩。

桃樹有點兒內疚,就怪我,太膽小了。

父親說,不怪你,你那時候才多大?怪我自己太不小心。還有知識分子那個勁兒,非得表達一下不可。好在那紙條上隻有一首詩,又是杜甫的,他們也拿我沒辦法。

父親接著說,我很喜歡這首詩,第一次讀到就背下來了。韓愈也很喜歡,還專門點評過。韓愈說,甫之於白,允為知音,痛其遭際,憐其才具,且形之於詩,此即其一。四十字不加藻飾,不用事典,隻是平平道來,以其從肺腑中流出,便成好詩。即所謂情之所至,詩亦至焉。的確如此啊。

父親搖頭晃腦地說著,很享受。

父親自己也曾寫過很多首詩詞,被他戲稱為打油詩。但其中一首,曾令桃樹動容。那是寫在母親被打成右派、桃樹剛出生時。父親當時內心焦灼,夜夜無眠,想到妻女,便吟哦了四句詩,可又怕寫出來惹禍,那時候“組織上”天天要他劃清界限,他便打了腹稿藏在自己肚子裏,一次也沒寫到紙上。夜裏經常默默念誦。直到八十年代,母親平凡,他才從腹中將四句詩吐出來,寫在紙上,寄給上大學的桃樹:

赤日炎炎似火燒,

野田禾苗半枯焦。

求天不應地無語,

農夫心內淚水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