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二)(3 / 3)

這其中的“禾苗”是指桃樹,“農夫”則暗指自己和妻子了。

這是另一段往事了。

父親的童子功,是背誦古文觀止唐詩宋詞打下的,跟桃樹背語錄完全是兩個概念。雖然在父親的影響下,她好歹也背過幾首唐詩,但那點兒底子很快就被勢凶猛的“革命狂潮”席卷一空。從小聽父親說起的李清照詩詞,桃樹晚到二十歲進了大學才讀到,很喜歡,卻記不住了。反而是八十多歲的父親,到晚年依然能背誦《長恨歌》《琵笆行》《春江花月夜》《聲聲慢》等幾十首唐詩宋詞,讓桃樹這個中文係畢業的汗顏。

桃樹忽然又想起了爸爸關於吃大蒜吃窩窩頭的一整套說辭,就問,爸,你那個時候真的喜歡吃窩窩頭不喜歡吃大米飯?真的覺得學會了吃大蔥大蒜才能和工農打成一片?

父親哈哈大笑:當然不是了,肯定是大米飯更好吃嘍。我那不是為了掙表現嘛,生怕人家說我是地主少爺。

桃樹也笑了:不過你還是忽悠我學會了,到現在也喜歡吃大蒜。

父親說,還有個原因,我要是也不喜歡吃窩窩頭小米粥,你們媽媽不就更為難了嗎?你想她一個杭州人,學會做那些北方麵食已經不容易了。文革的時候她每天都提心吊膽,還得考慮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還不敢表現出不滿來,我怎麼也得盡量體諒她。

桃樹感慨說,毛老人家弄出那麼一場文化大革命,真的是革了很多人的命,差不多毀了我們這一代,讓我們差點兒成文盲加流氓,先失字,沒了文化,再失智,沒了理性,最後失誌,沒了品格和修養。真的是可怕啊。

父親說,是這樣的,你說的很對。

不過,父親忽然說,你把毛主席叫做毛老人家,是不是有點兒不夠尊重?我聽著不大舒服。

桃樹萬分驚訝。她愣了一會兒,調侃說,我這已經算中性的稱呼了,還有更難聽的呢。

是嗎?父親默然,不再說什麼了。

桃樹想,父親的這種複雜情感,一定不是他獨有的。為什麼會如此?桃樹想不明白。難道像林語堂說的,一個人徹悟的程度,恰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父親還不是那個最痛苦的人?

桃樹想不明白,她隻是願意包容父親的一切。

父親過八十歲生日時,桃樹幫他整理出了他這輩子寫的幾十首詩詞,印成一本冊子,讓他分送給親戚朋友。父親很高興,其中好幾本,他寄回到了運河邊的大院裏。那裏還有幾位與他共過患難的“李生”健在,父親在扉頁上寫著:“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h3}9}/h3}

午睡時桃樹夢魘了,她夢見曉嵐的爸爸張叔叔,蹲在走廊中間往黑板上寫一條新語錄,毛主席說,張某某不是特務。那個張某某,就是張叔叔的名字。即使是毛主席語錄,他也沒忘記在自己名字上打個叉,因為外麵大字報上都是打了叉的,紅叉叉。桃樹連忙告訴他,張叔叔這不是毛主席語錄,語錄本裏沒有這個。張叔叔朝她笑笑,還是把黑板掛到了牆上。來來往往的人好像都沒看見一樣,隻有桃樹看得清清楚楚,因為看得清楚而驚詫,她很害怕,張叔叔怎麼能亂寫想毛主席語錄呢?忽然有人告訴她,你是在做夢呢,不是真的。桃樹鬆了口氣,哦,我是做夢。她想努力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卻聽見有人喊喊,抓住她!她在這兒!竟然有好多人來抓她,說那個語錄是她寫的,她嚇得趕緊跑,腿沉沉的,邁不動,忽然看到前麵有個高牆,高牆上靠了個梯子,她連忙往上爬,快到頂時,梯子朝後倒去……

她終於嚇醒了。這個夢真是把她嚇得不輕,幸好媽媽來叫她起床上學了,不然她還要被這個夢壓著。好奇怪的夢呀,張叔叔好奇怪啊,桃樹想,一會兒到學校就跟曉嵐說說。

但桃樹睡眼朦朧地穿好衣服時,才知道曉嵐梅子她們已經去上學了,她睡過了。她小跑著往學校去,有些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去到學校,還好沒遲到。聽見大家在議論,桃樹才知道她們頭天在收發室看到的那個死去的女紅衛兵,就是爸爸他們學院大一年級學生,叫張紅英,很擅長辯論,嗓子又特別亮。有一天辯論時雙方打了起來,一片混亂。到晚上同學們才發現她失蹤了,再發現時就已經是屍體,怎麼死的都沒人知道。

學校抓住這件事,開始對學生進行仇恨“保皇派”的教育。

“同學們,想想保皇派是多麼的心狠手毒吧,活活打死了我們的革命小將。我們決不能就此罷休,絕不能向他們低頭!”石老師在講台上說得慷慨激昂,還領著大家喊了口號:

“血債要用血來還!”

“堅決向紅聯司討還血債!”

“誓與紅聯司血戰到底!”

石老師領喊的口號裏,句句帶血,讓桃樹覺得有點兒冷。她腦子裏又浮現出那天看到的情形,尤其是叔叔阿姨一邊哭一邊罵的情形,心裏很壓抑。

因為太壓抑,桃樹的腦袋就轉來轉去,跟丁修文一樣。當她轉向教室後麵時,忽然看見後門的玻璃上,趴著一張白煞煞的臉盤,再一細看,是張叔叔。

桃樹就拍拍坐在自己前麵的曉嵐,哎,你爸爸,在教室後門。

曉嵐回頭,看到了她爸爸。但她很快就轉過頭去,繼續聽石老師講課。曉嵐從來都是一個遵守紀律的好學生,比桃樹規矩多了。桃樹真佩服她那麼管得住自己。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在後門玻璃上趴著,她是一定坐不住的,屁股會扭來扭去不安生的。即使是曉嵐的爸爸,桃樹的屁股也扭了好幾次。

忽然,桃樹就想起了中午她夢到張叔叔的事。好奇怪的夢,她還沒告訴曉嵐呢。可是當桃樹第三次扭頭時,張叔叔不見了。玻璃窗又恢複了明亮。她想不明白張叔叔是來做什麼的,是來拿鑰匙的?送衣服的?還是幹嘛的?為什麼他不等到下課就走了呢?

終於下課了,桃樹迫不及待地叫曉嵐:曉嵐曉嵐我跟你說個好玩兒的事。曉嵐懨懨的,好像有心事的樣子,不似往常那樣興致勃勃地應答:什麼事啊你快說吧。

曉嵐的態度影響了桃樹的表達,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告訴曉嵐:昨天晚上我夢見你爸爸了。曉嵐說,你夢見他什麼了?我夢見你爸爸在黑板上寫語錄,但是他寫了一條語錄本裏根本沒有的語錄,就是打倒他自己,還給他的名字打了叉。好好玩兒啊。

曉嵐幽幽地說,他們說我爸爸是特務,非要我爸爸交待。我爸爸說他不是,絕對不是,敢向毛主席保證,他們就是不相信。

曉嵐說的“他們”,是學院工宣隊的人。桃樹一個勁兒點頭,她也相信張叔叔不是。雖然她也時常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但她從沒懷疑過張叔叔,他那麼膽小老實,怎麼會呢?

曉嵐說,今天上午我爸爸請假回家拿煙,跟媽媽說,工宣隊說如果他今天還不交代,就要把他轉送到市裏去關著。我媽媽就哭了,我爸爸站起來關上門就走了。

難怪。桃樹心想,難怪曉嵐發愁。原來是這樣。桃樹聽到過隔壁羅阿姨和湯叔叔吵架,也聽到過夏蕙的爸爸媽媽也吵架,更是見過自己的爸媽沒吵架,但吵完了還在一個屋子裏,沒有跑掉。

老實說,自從開始運動後,每家每戶的火氣都比原來大,連方阿姨給夏蕙洗頭都比原來用力,夏蕙經常“哎呦哎呦”地叫喚。方阿姨是醫生,特別愛幹淨,她給夏蕙洗頭是要放在搓衣板上搓的,夏蕙為此多次要求剪成短發,方阿姨不同意,一直到有一天夏蕙跟方阿姨說,你知道嗎,我們艾老師都剪短頭發了,因為留長辮子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這句話非常頂用,院子裏到處寫著要橫掃資產階級。方阿姨當即拿起剪刀,哢嚓一下剪掉了夏蕙又黑又粗的兩條辮子。那兩條資產階級的辮子,被夏蕙拿到廢品收購站換了三毛錢。夏蕙用那三毛錢買了1本小人書(5分錢),一條格子手絹兒(2角錢),一根奶油冰棍兒(5分錢)。真把桃樹給羨慕死了,恨不能自己也有兩條資產階級的辮子剪掉換錢。可惜她沒有。她從來就沒有留過長辮子,從小就像個男孩兒。僅僅上過半年的幼兒園,就兩次被老師誤作男孩子理掉了頭發。媽媽來接她,看到她的寸頭驚叫起來:怎麼又給她剪了?她是個女孩兒啊。老師連連道歉,說是忘了跟新來的生活老師交待。第二次再誤剪時,老師說“是她自己跑去跟男孩子一起排隊的”。媽媽恨不能在桃樹衣服上縫一個(女)字。一直到桃樹離開那家幼兒園,頭發還是跟男孩兒一樣短短的,讀書後好不容易留了兩根小辮兒,也很快夭折了。

隻要一聽見鄰居吵架,爸爸媽媽就會把桃樹和姐姐叫回家,關上門。爸爸媽媽倒是從來不吵,他們連說話聲音都比平時小,壓得低低的,像耳語。媽媽總是皺著眉頭,爸爸總是安慰她。這同樣讓桃樹不敢放肆,連喝小米粥都不敢出聲。

曉嵐說爸爸走了後,媽媽很傷心,午飯都沒吃。

桃樹安慰她說,我爸爸媽媽也要吵架的,過兩天就好了。曉嵐不說話。桃樹又說,我那個夢是瞎做的,你別當真。我覺得你爸爸肯定是個好人。曉嵐還是不說話。

桃樹認為張叔叔是好人,是基於她自己的觀察。比如張叔叔從來不罵小孩兒,說話聲音都是很低的。爸爸如果下樓去掃院子,張叔叔就會掃樓梯。運動開始後,張叔叔每天早上上班前,都要蹲在走廊中間,往一塊小黑板上寫語錄。那塊小黑板是曉嵐的媽媽劉老師用來教孩子們拚音的,被張叔叔拿來充公了,張叔叔的粉筆字寫得很好,清秀端正。他每天都在小黑板上恭恭正正地抄一條毛主席語錄,比如“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人民,隻有人民,才是推動世界曆史的動力。”或者“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有時候他也會寫長點兒的,比如“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寫好後,就掛到走廊正中毛主席畫像下。

桃樹問爸爸為什麼不去寫,爸爸的粉筆字也寫得很好。爸爸說,有一個人寫就行了,我們都會背了。確實,這些語錄,桃樹也會背,還會唱。連《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這樣的整篇文章她都背下來了。

也許是每天都看到張叔叔抄寫語錄,桃樹便做了那個奇怪的夢。但是,這個夢不但沒把曉嵐逗樂,還讓她更發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