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三)(1 / 3)

冬天的河(三)

放學回家的路上,曉嵐仍一聲不響,讓桃樹想到“心事重重”這個詞。桃樹也不想說話了。

可是梅子很不習慣這麼沉默。

往常放學,她們五個人總是一邊走一邊追著鬧著,嬉笑不斷。現在少了一個金霞,還少了一個夏蕙。金霞是因為爸爸。她爸爸忽然宣布退出造反派,加入保皇派,也就是說,“跳出去了”。這下子學院就有十個“跳梁小醜”了。金霞在爸爸“跳出去”的第二天(大喇叭裏廣播了,瞞不住的)就在北屋說,她爸爸已經搬出去了,媽媽很生氣,讓她和弟弟跟爸爸劃清界限。雖然桃樹照樣跟金霞玩兒,但金霞自己開始躲著大家了。夏蕙也很長時間不和她們一起走路了。不知為什麼,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梅子覺得無聊,就去逗曉嵐,也許她是想讓曉嵐笑起來,和她追打瘋鬧。她在路邊撿了根小樹棍,去掃曉嵐的脖子。曉嵐揮了一下手擋開,梅子又去掃,曉嵐又擋開。以往,曉嵐一定會回擊的,也追她哈她的癢癢,但桃樹看出來了,那天曉嵐實在是沒有心情,桃樹就說,梅子你別鬧了。

梅子還是不住手,繼續搗亂,一次又一次,當她再次跳起來把樹棍插到曉嵐辮子上時,曉嵐突然回頭,揪住梅子的領子,一巴掌打了過去。

梅子愣了,桃樹也傻了,曉嵐卻不理她們,蹬蹬噔地朝前走,梅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桃樹想了想,還是跟曉嵐走了,沒去哄梅子。

不知曉嵐心裏有多煩。

快走到單元門口時,桃樹忽然聽見她們樓上傳來一個女人尖利的哭聲,好嚇人。單元門口還圍了不少人,交頭接耳的。曉嵐楞了一下,撒腿就跑。桃樹也跟著跑,因為她聽出來了,是曉嵐的媽媽在哭,是劉老師在哭。哭得那麼大聲,一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是曉嵐的爸爸,自殺了。

桃樹站在樓梯口,小腿直哆嗦。

雖然在曉嵐爸爸自殺之前,大院裏已經有好幾個叔叔自殺了。有時候半夜三更的,桃樹和姐姐會被敲門聲驚醒,不是敲門,是砸門:咚咚咚!咚咚咚!聲音來自走廊那頭的夏蕙家。伴隨砸門聲的還有驚慌的喊聲:方醫生!方醫生!有人跳樓了!

往往在這樣的喊聲後,第二天大院裏就會有自殺的消息傳開。大人們的臉色都很難看。第一次發生跳樓事件後,桃樹她們幾個跟著竹子跑去看,案發地點就在他們經常躲起來玩兒火的五號樓背後,竹子指著一個地方說,就是那兒。我看見他們從那兒抬走的。桃樹看不出“那兒”和別處有什麼不同。竹子說,你走近看就能看出來。桃樹走過去,一眼看到了土地上的血跡,已經成了暗紅色,形狀奇特,有拖擦過的痕跡。桃樹心裏一凜,腿就發軟了。後來桃樹很怕聽到半夜的敲門聲,隻要一聽到有人喊,方醫生,有人跳樓了!她腦海裏就會浮現出她見過的那個死去的紅衛兵,還有地下那攤血跡。在那麼多日子過去後,她越來越害怕了,從此不再去湊這種熱鬧了。

那段時間學院裏一共有5個人跳樓,隻有一個救活了,也成了殘疾。每次有這樣的消息傳來,家裏的氣氛就特別沉重,爸爸媽媽一句話不說,北屋的聚會也會自動取消。

但跳樓的消息再可怕,也比不上這一次可怕。這一次不是怕,是恐怖,因為竟然發生在她身邊了!竟然是她那麼熟悉的一個人!就在昨天夜裏她還夢見過他,就在今天早上她還見到過他,活生生的,趴在玻璃窗上。現在他也和那個紅衛兵一樣,一動不動了嗎?他的身子下麵也有一灘血跡嗎?

媽媽和羅阿姨都跑去曉嵐家勸慰劉老師了。桃樹嚇得躲在家裏不敢去看曉嵐,為了鎮靜自己,她拿出紙拿出筆,開始抄寫語錄。剛剛抄到“人民隻有人民”,她就想起了張叔叔,又把筆扔了。

後來桃樹聽大人們說,張叔叔是在運河邊上吊的。他去河堤之前,先到學校去看了曉嵐和剛上一年級的曉峰。在他上吊的那棵樹下,有一大堆煙頭,還有用棍子寫在泥巴地裏一排字:我不是特務。

桃樹聽見大人們說,那些煙頭,起碼要抽三四個小時才能抽完。也就是說,他一個人,在河堤上,在歪脖子樹下,待了至少三四個小時。那麼冷的天,也沒能把他凍回家。可見他的心已經冷透了,比天氣還要冷一百倍。那三四個小時的時間裏,世界把他忘了嗎?這是桃樹一直感到困惑的,就沒有人去找他嗎?如果桃樹有三四個小時的時間消失了,既不出現在課堂上也不出現在媽媽的眼皮底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是要出大事的。就算是在樓下瘋耍媽媽也會從窗口時不時地瞄上一眼。是因為張叔叔沒有老師和媽媽嗎?

晚上,家裏又一次陷入沉悶的氣氛,桃樹老老實實地啃著窩窩頭,就著鹹帶魚。忽然,爸爸放下筷子,很鄭重地對桃樹和柳樹說,你們兩個聽我說,我和媽媽,是絕對不會走這條道的。你們不要害怕,知道嗎?為了你們,我和媽媽無論如何也會勇敢的活下去,一直到把你們養大。

桃樹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心裏卻對爸爸充滿了感激。她大口大口的,很快吃掉了窩窩頭。

第二天一早,桃樹她們單元門口,再次被貼了大字報,上麵寫著“張某某自絕於黨和人民,死有餘辜!”桃樹聽見羅阿姨在廚房裏小聲跟媽媽說,唉,太過分了,死都死了呀。死者為大嘛。媽媽歎了聲氣,沒有說話。桃樹又想起了那個躺在地上的紅衛兵,她死了以後,有沒有人給他們爸爸媽媽貼大字報呢?

桃樹破天荒地自己一個人去上學了,誰也沒約。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她不知道怎麼和其他人聊天,聊什麼。所以,還是一個人好過一點兒。出了單元門,走過那條白森森的大標語時,她覺得身上發冷,忍不住一哆嗦。

路麵結冰了,一踩一滑溜。往常上學時,桃樹她們幾個總是一邊走一邊滑,很是順溜。滑的時候,右腳橫著往前一蹭,左腳抬起來跟上,可以哧溜出去好大一截,很爽。那些技術好的男生,是左一下右一下,連續滑的,三滑兩滑就到學校了。桃樹的平衡能力差,隻能單腳滑,偶爾不小心還一屁股摔倒在地。現在桃樹可是沒了心情,她盡量靠邊走,走那些沒有踩死的鬆軟的雪,一步步的,走到學校。

沒想到一進教室,桃樹就看到了曉嵐。曉嵐竟然來上學了,而且比她還早。但她的眼睛是腫的,一句話也不說,坐在座位上,麵無表情。梅子坐在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桃樹也走過去,站到曉嵐身邊,看著曉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顯然大家都知道了曉嵐爸爸的事。氣氛有點兒不一樣。連石老師都表揚了曉嵐,他說,曉嵐同學能正確對待家裏的事,很好。當然,要劃清界限,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曉嵐仍然麵無表情,沒人知道她小小的心裏,在受著怎樣的折磨。

放學的時候,梅子和桃樹,一人挽著她的一個胳膊,也一句話不說,默默前行。

走到單元門口,她們發現那幅大標語被覆蓋了,覆蓋在上麵的是一條毛主席語錄:“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

桃樹看到趙小軍的爸爸夏蕙的爸爸文文的爸爸和自己的爸爸,拿著漿糊桶什麼的,站在那裏打量。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撲過去喊爸爸。爸爸摸摸她的頭,什麼也沒說。

大約一星期後,工宣隊撤走了。據說是和這一時期自殺率太高有關,也和曉嵐的媽媽劉老師給上麵寫信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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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了,天氣冷到發硬,風刮起來嗚嗚的響,吹得臉生疼不說,有時還吹得桃樹走不動路,隻好順著風倒著走。天黑後尤其不能在外麵停留,腦袋冷得發暈。一到冬天,桃樹就恨不能跟小熊一樣,躲在被窩裏不出來。

桃樹不喜歡冬天,尤其不喜歡這個冬天。幾乎每天都要發生嚇人的事情,那麼冷,那麼冷。她好想趕快到夏天去,滿身大汗,玩兒到天黑,好想回到她們單元原來的樣子。

可是,變不回去了。曉嵐的爸爸走了,曉嵐每天都不開心,夏蕙因為爸爸媽媽經常吵架也哭了好幾次。自己的爸爸也總不回家。媽媽的臉上更是愁雲密布。

這天下午桃樹好不容易約到曉嵐一起去上學,媽媽忽然叫住她:桃樹,下午別去學校了,陪媽媽去辦個事。

桃樹不明白媽媽的意思,媽媽還從來沒讓她陪她辦事情。但看媽媽的眼神,是必須答應的,不容商量的。桃樹就答應了。她讓曉嵐幫她請假,說肚子疼。小時候桃樹經常肚子疼,媽媽說是長了蛔蟲。學校發打蛔蟲的藥,桃樹吃了果然拉出一條蛔蟲來。但還是會經常肚子疼。每次肚子疼時,她就使勁兒低頭彎腰,想象著蛔蟲掉到河裏去了。因為經常肚子疼,桃樹就習慣以此為理由請假。但凡遇到很不想參加的事,她一律說肚子疼。肚子疼成了桃樹的擋箭牌。

桃樹進到南屋等媽媽,媽媽正在換衣服。那時爸爸在學習班一直沒回家,姐姐中午也經常不會來,隻有她和媽媽在家。

媽媽換好衣服,又給桃樹換了幹淨衣服。然後打了盆熱水,給她洗臉,洗完臉,又讓她把一雙手浸到水裏。一到冬天,桃樹的一雙手就糙的不成樣子,又是凍瘡,又是裂口,刺刺拉拉的,經常把血蹭到作業本上。泡了十幾分鍾後,媽媽輕輕地給她搓揉了一陣,搓掉了手上的死皮,洗淨擦幹,抹了一層友誼雪花膏。平時媽媽是舍不得拿雪花膏給她們擦手的,隻抹臉。這下子,小手細嫩多了。媽媽又給她重新梳了辮子,平日裏都是她自己梳,扭七扭八的。這麼一收拾,桃樹覺得自己一下子高級起來,從紙糖紙變成玻璃糖紙了。

媽媽這是要帶她去哪兒呢?是去做客嗎?桃樹跟媽媽去人家做過客的,雖然聽大人聊天很無聊,但也不是白無聊,可以得到兩顆糖,一把花生,或者一個蘋果。這些東西是平時在家吃不著的。

但媽媽什麼也沒說,也不解釋,就拿了個小凳子,牽著桃樹的手,下樓。她們來到家屬區和幼兒園之間的一塊空地,那是家屬們學習開會的地方。陽光朗朗地照著,桃樹看到已經有好多阿姨坐在那裏了,圍成一個圈兒,好像在集體曬太陽。有王麗娜·王紅衛的媽媽代阿姨,孫躍紅的媽媽張阿姨,丁修文的媽媽秦阿姨。還有好多阿姨桃樹不認識。都是和媽媽一樣,沒有工作的阿姨。他們單元裏,曉嵐的媽媽文文的媽媽梅子的媽媽金霞的媽媽都都上班去了。隻有趙小軍的媽媽孫阿姨在。桃樹很禮貌地喊那些她認識的阿姨好,可是除了孫阿姨,其他阿姨都轉過頭去,假裝沒聽見。

媽媽幹嘛讓自己來參加阿姨的會?桃樹感到不解,更為不解的是,那些阿姨為什麼不理她?尤其是代阿姨。那天她去雜貨店買醬油時,還幫助過她的。那陣子買東西要背語錄,售貨員把東西交給顧客時說一句語錄,顧客接過東西時回一句語錄。比如售貨員說,“為人民服務”,顧客就回一句:“完全徹底”,售貨員說,“毫不利己”,顧客就回一句,“專門利人”。今天想來,這個把戲的可笑之處還不僅僅是內容,而是形式。想想看,即便是要求買東西的時候念唐詩宋詞,也很可笑。售貨員把醬油遞給你,來一句白日依山盡,你接過醬油說:黃河入海流。售貨員找你兩分錢,說床前明月光,你接過來說,疑是地上霜。難道不可笑嗎?背語錄就更可笑了,雙重的滑稽,仿佛在對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