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河(三)(2 / 3)

那天打醬油時,桃樹前麵是代阿姨,售貨員把東西和找回的零錢交給代阿姨時,懶洋洋地說:人民,隻有人民。代阿姨竟然回了一句“要鬥私批修”。這顯然沒有對上暗號。售貨員一個激靈,接頭的不是自己的同誌?她立即瞪眼說,錯了!代阿姨不知所措。桃樹在旁邊說,代阿姨,後麵是“才是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代阿姨不領情,也不看桃樹,板著臉對售貨員說,行了行了,我這麼大年齡了,還考我。我回家去背。說罷一把抓過售貨員手上的東西出門去了。

桃樹想,她為什麼不謝謝我,還生氣呢。

媽媽跟誰也不打招呼,低著頭,直接走到圈子中間,放下小凳子,坐下。那個小木凳是平日裏在廚房擇菜的小木凳,桃樹經常坐。桃樹奇怪的是,媽媽為什麼要坐在中間?而不是像其他阿姨那樣坐在邊上圍個圓圈兒?難道媽媽是要給大家讀報紙嗎?以前媽媽是給大家讀過報紙的,據說媽媽在家屬裏,算是文化高的。

桃樹搞不懂,隻好靠著媽媽的腿站著。

人已經很多了,圈子沒有斷口了。阿姨們有的在納鞋底,有的在織毛衣。都不說話。這時,王麗娜·王紅衛的媽媽代阿姨拿了個語錄本先站起來了,喉嚨很響地說,今天,我們家屬革委會召開大會,對某某某進行批判教育。

桃樹一聽,這某某某,不是媽媽的名字嗎?

她立即扭頭看媽媽。媽媽低下頭去。

代阿姨拿出一張紙,衝著媽媽念了一大堆話,桃樹不太聽得懂,斷斷續續地聽到“你要老實交代”“不許欺騙革命群眾”之類的話。代阿姨那個凶樣子,讓桃樹想起了王麗娜·王紅衛。難怪王麗娜·王紅衛那麼厲害,原來她媽媽就是這樣的。桃樹緊緊靠著媽媽,有點兒害怕。媽媽感覺出來了,讓她坐在她的腿上,她坐下,貼著媽媽,用手摟住媽媽脖子。平日裏她很少有這樣的舉動。媽媽也緊緊摟住她。

又有兩個阿姨發言,也是板著麵孔,衝媽媽說了很多話,桃樹雖然不太懂,但從她們的語氣判斷,肯定不是好話,是指責媽媽的。

漸漸的,桃樹聽明白了一些詞彙,比如“你這個大右派”,“隱藏在革命隊伍裏”,“反黨反社會主義,用心何在?”“你不要以為你躲在這裏就沒事了,我們可以給你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桃樹越發地恐懼了。原來媽媽真的“犯過錯誤”!而且很嚴重!媽媽帶她們從杭州到北河,是為了躲藏!難怪姐姐說她不能加入紅小兵,就是因為我們家問題太多,“很那個”。“那個”就包括爸爸出身地主,媽媽是右派。右派是地富反壞右裏的,屬於黑五類。桃樹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媽媽才是,但身子反而越發往媽媽身上靠。

媽媽開始抽泣流淚,身子微微發抖。桃樹忽然明白媽媽要她一起來的目的了,她肯定是太害怕了,希望身邊有個人能靠一靠,哪怕是八歲的女兒。媽媽的害怕傳染給了桃樹,桃樹嗓子眼兒發堵。當又有一個阿姨說,“你必須老實交代,欺騙人民群眾絕沒有好下場”時,她終於控製不住了,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很響亮很誇張,好像被打了一樣。

時隔幾十年後回想此景,桃樹覺得自己當時突然放聲大哭,一方麵的確是害怕,一方麵也出於本能,希望她的大哭能博得阿姨們的同情。不要再批鬥了。也確實見效了。那些參加批鬥的阿姨,看到母女倆都在哭,麵麵相覷,進行不下去了。會場陷入沉默。

桃樹聽見趙小軍的媽媽孫阿姨說,差不多了吧?俺還要去買菜呢。王麗娜·王紅衛的媽媽站起來,領頭喊了幾句口號,然後宣布要對媽媽實行監督改造。

散會了。阿姨們都走了,媽媽和桃樹還待在原地。代阿姨走過來說,從今天開始,你要協助革委會刷毛主席語錄,家屬院這幾棟房子的牆上都要刷語錄,這是你改造思想的好機會。你跟我去領毛筆油漆。

媽媽擦了自己的眼淚,又幫桃樹擦了眼淚,低聲說,今天的事,不要跟其他小朋友說。去學校吧,還可以上一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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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樹腿發軟,她居然陪媽媽挨了批鬥。這雖然是個新鮮事,她卻一點兒告訴小朋友的欲望都沒有。反過來,她真不希望有人知道,幸好小朋友都上課去了。

她回家拿了書包,走下來,看見媽媽已經踩在木梯上開始幹活了。

那時所有樓房的頂頭牆壁上,都要用油漆刷上大幅的毛主席語錄。先打格子,把字描好,再用紅漆填充。媽媽的任務,就是站在木梯上,用紅油漆一點點地填那些字。桃樹看見媽媽正在填“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那一段。桃樹對這段語錄很熟悉,也可以說很陌生。因為所表達的內容離她太遠了。她隻知道,在很多比較正規的地方,比如他們學校操場升國旗的台子後麵,爸爸學院的禮堂大門上,都寫著這段語錄。語錄和語錄的地位也是不一樣的。幾十年後她偶然回到北河市,路過學院大門時,還影影綽綽地看到禮堂上的這段語錄還在,隻是斑駁陸離。但是媽媽刷在三號樓牆上的這段語錄已經沒有了,因為樓拆掉了。

桃樹感到從未有過地孤單。她想,也許到了學校,跟曉嵐梅子她們在一起,會好過一些。

桃樹走進學校時,第二堂課剛剛打過鈴。她癟塌塌地喊報告進教室。石老師說,你怎麼現在才來?桃樹小聲說,我肚子疼。石老師說,真的是肚子疼嗎?桃樹點點頭,不敢看石老師,去座位上坐好。

石老師還在盯著她看,她更加慌張,拚命低頭。她想起曾經在書上看過的那個形容“恨不能有個地洞鑽進去”,就是這樣的。坐在她旁邊的同桌吳良儉小聲說,哎,石老師知道了。

桃樹問,知道什麼?

吳良儉剛想說,就聽石老師一聲吼:不許說小話!

那個時候把上課小聲講話稱為“說小話“,和“搞小動作“一起,並列成為學生鑒定中最常見的缺點。吳良儉被喝住了,隻好閉嘴趴到桌上。

石老師走過來,站到桃樹麵前:仲桃樹,你站起來。上節課到底因為什麼沒來,你說實話吧。

桃樹站了起來,心想,石老師怎麼了?就一節課沒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啊,經常都有同學曠課的。是不是班上紀律太差,他要找個靶子出出氣?

石老師又說,你不要以為你不說實話我就不知道。哼。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桃樹終於明白了,一定是哪個同學告訴了石老師,她剛才陪媽媽挨鬥去了。想到剛才的委屈,再加上此刻的委屈,桃樹的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她輕輕抽泣著。

石老師說,有什麼好哭的?把情況講清楚,劃清界限不就行了?作為一個紅小兵,在大是大非麵前,更要劃清界限,站穩立場。

桃樹還是不說話,咬著嘴唇。

石老師大聲說,同學們,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革命者,一切革命青年,都應該經風雨,見世麵。革命者不可能在溫室中成長,要在大風大浪中去鍛煉自己。

桃樹鬼使神差,突然說,我媽說你們就會利用毛主席語錄。

石老師大駭,你說什麼?

他問全班同學:大家聽見她說的話了嗎?

全班靜默。王麗娜·王紅衛大聲說,我聽見了,她說我們利用毛主席。她反動!

石老師很激動:真沒想到,仲桃樹同學居然敢說這麼反動的話!我早就知道你媽媽是大右派,今天下午批鬥她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把你作為可教育好子女對待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道路是自己選擇的。但是我錯了,毛主席是對的。在階級社會中,各階級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右派的女兒,果然是右的!

有幾個同學笑道:她是小右派!

石老師這番話把桃樹嚇著了,她的心咚咚咚狂跳。

石老師說,仲桃樹,你現在就到老師辦公室去,好好反省,等我下課了再跟你談。你的問題很嚴重,不是一般的嚴重。

桃樹嗚嗚哭著,走出了教室。

但她沒去老師辦公室,而是穿過操場朝學校外麵走去。她不知道要去哪兒,有一點很明確,絕不能去辦公室等石老師,那不會有好下場的。石老師會把她抓起來,而且石老師也會把媽媽一起抓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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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情形桃樹記得特別清楚。並不是所有的日子都能在記憶裏占有一席之地。如果選幾個關鍵詞來形容,那肯定都是陰性的。害怕,孤單,恐懼,委屈,冷。

路過家屬院,桃樹遠遠地看到媽媽,媽媽還站在木梯上刷標語,那麼冷的風吹著媽媽,媽媽的手一定是冰涼的。媽媽心裏在想什麼呢?媽媽也趕到委屈嗎?

她第一次覺得對不起媽媽,這回她是真的給媽媽闖禍了,也給爸爸闖禍了。不是丟東西,不是打碎碗,也不是撕破衣服,而是,一個看不見的大洞,如同小兔子掉小去的那根無底洞。這下媽媽更不會喜歡她了,她不但髒,淘氣,嘴巴不甜,還惹禍。

她太後悔剛才說了那樣的話,其實她隻是覺得自己忘了帶語錄不是驕傲。自從聽媽媽說了那句話後,她每次念語錄都會想起這句話,終於脫口而出了。用媽媽的話說,是嘴賤。媽媽是說她自己嘴賤,桃樹也覺得自己嘴賤。她應該老老實實認錯才是。

這下好,收不回來了。石老師一定會告訴革委會的,那些人又要批鬥媽媽,說不定還要批鬥她,給她戴高帽,掛木牌,並且像關潘校長那樣關進倉庫……

桃樹走出大院,走上了運河河堤。無處可逃,隻能逃回杭州去。杭州是老家,石老師肯定找不到。

河堤上鋪著雪,薄薄的。腳下沒有一棵草,是真正的冬天。但河麵還沒有結冰,水在慢慢流淌。爸爸說過,從道理上講,沿著運河是可以走回杭州的,實際上卻不可以。為什麼呢?為什麼道理上和實際上不一樣呢?桃樹想不通。是不是走著走著,運河會離開地麵?還是走著走著,運河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