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她能不能順著運河漂流到杭州呢?
如果要漂在河裏,她是變成一條魚好還是變成一條船好?
桃樹思考的結果,還是變成魚比較好,因為魚可以躲在水裏,誰也看不見,悄悄就遊走了。
運河裏肯定有魚,這個桃樹敢打包票。她曾親眼看到夏蕙的媽媽方阿姨在一個安靜的中午,悄悄將她們家裏的5條金魚裝在塑料袋裏倒進運河的。倒進運河後方阿姨還抹了眼淚,站在河堤上看了半天,直到什麼也看不見為止。桃樹問方阿姨為什麼要把魚倒進運河?方阿姨說,養金魚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我們要堅決拋棄。方阿姨說“堅決拋棄”這幾個字時很輕柔,比平日裏和女兒說話還要輕柔。桃樹說,那運河會不會變成資產階級的河?方阿姨看了桃樹一眼,想笑,沒有笑出來。她說,回家吧,不要告訴別人。後來桃樹去方阿姨家,看到那個橢圓形的魚缸還放在桌子上,隻是裏麵已經裝上黃豆了。桃樹一看到那個魚缸就會想起運河裏的金魚,它們遊到杭州了嗎?會不會遊到半路上被人用漁網撈走?哦不會的,金魚是資產階級,沒人敢撈回家。
方阿姨把魚倒進運河後,還是經常跟唐叔叔吵架。雖然方阿姨家和桃樹家不是緊挨著,中間還隔著兩家。但一條走廊上哪家的聲音響了四鄰都能聽見。不止是方阿姨家,張叔叔和曉嵐的媽媽劉老師也時常吵(但曉嵐說他們不是在吵架是在辯論)。
桃樹站在河堤上發呆。清鼻涕流了下來,她用袖子擦了一下。每次媽媽給她換棉罩衣時,都要專門搓洗她的袖子,袖子上盡是鼻涕,都發硬了。媽媽一邊搓一邊說,你哪兒來那麼多鼻涕,真搞不懂。桃樹也搞不懂,有時鼻涕流多了,擦多了,嘴唇上麵都是疼的。是不是不討人喜歡的孩子,都是流鼻涕的孩子?
太冷,桃樹沒有勇氣下河變成魚,她決定還是走路。無論如何,要離學校越遠越好。可是她往河的這頭望一望,又往河的那頭望一望,想不起老家應該在運河哪一頭了。爸爸好像指給她看過。她是個小迷糊,忘了。這可怎麼辦?
天漸漸黑了,桃樹又冷又餓。她找了一棵比較大的樹,靠著樹坐下。她把手揣在袖子裏,下巴放在膝蓋上,縮成一團。迷迷糊糊地,有點兒想睡覺了。忽然,她想到了張叔叔,天哪,張叔叔不會是在這棵樹上自殺的吧?她嚇得站起來,離開那棵樹就跑。
沒跑兩步,鞋子就陷進了積雪,等拔出來時棉鞋已經濕透了,冰涼冰涼的。
恐懼悲傷寒冷孤獨幾乎將她吞沒。
桃樹想哭,想回家,正六神無主的時候,聽見了爸爸的喊聲:桃樹!桃樹!
她扭頭,看見爸爸氣喘籲籲地從遠處跑來。爸爸跑得跌跌撞撞,好像隨時要摔倒時的。還沒跑近,爸爸就生氣地衝她吼道:你跑哪兒去了?你媽媽急死了!
爸爸的樣子很嚇人,桃樹哇的一聲哭起來。
爸爸走過來,把她背在背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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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桃樹就發燒了,重感冒。
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好幾個人圍著她。方阿姨在給她打針,並且告訴爸爸媽媽,問題不大,明天會退燒的。媽媽給她灌了一個熱水袋,塞進被窩裏,連柳樹都在旁邊幫她掖了掖被子。媽媽說,畢竟是個孩子,跑也跑不遠。爸爸說,天嘎冷的,真要跑丟了,我絕饒不了那個姓石的老鼠!
那一刻桃樹覺得生病真是好。爸爸媽媽姐姐都守著她,而且都不罵她。她不覺得身上難受,隻是燙。
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桃樹醒來了,屋裏很安靜,爸爸和柳樹都坐在大方桌旁,柳樹在寫作業,爸爸在看書。他們沒注意到桃樹醒了。
桃樹默默享受著被守護的溫馨。正對麵的牆上,是一張彩色宣傳畫,是爸爸從新華書店買回來的:兩個少先隊員圍在毛主席身邊,一個穿白襯衣藍褲子的男生,手上拿著飛機模型,一個穿白襯衣方格裙的女生,捧著一束鮮花。毛主席微微彎下腰靠近他們,很親切的樣子。以往桃樹躺在床上看這畫兒時,經常會困惑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孩子,能站在毛主席身邊?臉蛋紅撲撲的,肯定每天都吃肉。學習好,又有玩具玩兒。好事都被他們占了。那一刻她忽然想明白了,那不是真的,那就是畫兒。世上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孩子。
見桃樹醒了,爸爸走過來坐到床邊。
桃樹問,媽媽呢?爸爸說,你媽媽去刷語錄去了。桃樹說,媽媽生我氣了嗎?爸爸說,沒有,媽媽沒生你的氣。桃樹說,我說錯話了,我怕石老師抓我。爸爸說,你是孩子,說錯話不算犯錯誤,跑出去不回家才算犯錯誤。懂嗎?
桃樹點點頭。
爸爸說,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先告訴爸爸媽媽。有爸爸媽媽在你不要怕,更不能跑,下次再這樣跑掉,我就打斷你的腿。
爸爸的話很狠,但語氣是溫和的。
桃樹說,石老師說媽媽是大右派,說我是小右派。
柳樹在一旁說,我們班同學也罵我是小右派,還拿粉筆扔我。肖老師也不管,肖老師也不喜歡我。
爸爸想了想,讓桃樹穿好衣服坐起來,把柳樹也叫過來,很鄭重地對兩個女兒說,我本來想等你們上中學再告訴你們,現在看來,還是應該早些讓你們知道。
就在那個下午,那個寒冷的冬天的下午,爸爸解開了桃樹藏在心裏的許多謎底:家裏為什麼沒有她的小衣服,為什麼沒有她嬰兒時期的照片,她和媽媽為什麼不親,媽媽為什麼總是皺眉頭……
9年前,在運河南端,媽媽是一家報社的編輯,才華出眾,性格開朗,諸事如意。不料在“反右運動”中,因為給報社黨委提了幾條意見,就被定為了“右派”。當上級向她宣布這個決定時,她剛有四個月的身孕,也就是說,桃樹還在媽媽子宮裏就成了“小右派”。
原來如此。
難怪桃樹總覺得媽媽不喜歡自己,是自己給媽媽帶來了厄運。她是媽媽的一片烏雲。
生下桃樹100天後,媽媽必須去農村勞動改造了。她和爸爸商量許久,決定把桃樹送到鄉下爸爸的親戚家,把柳樹帶在身邊。媽媽一去三年,在農村吃盡苦頭。那三年,桃樹是由嬸奶奶養大的,嬸奶奶就是桃樹模糊記憶中的媽媽。
原來如此。
難怪桃樹總覺得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媽媽,在運河的另一端,有一雙溫暖的大手,隨時可以保護她。
直到三年後媽媽結束“勞改”回到報社,才把桃樹從鄉下接回到身邊,那時桃樹已經和媽媽生分了,說一口老家土話。媽媽失去工作,被迫做了“全職太太”,於是帶著兩個女兒,來到爸爸工作的學院,照顧全家人的生活。
原來如此。
難怪她們一家要從運河最南端,遷徙到運河最北端。媽媽有文化卻沒有工作。媽媽成天愁眉緊鎖,並不是因為她總惹禍。
媽媽當“右派”後,很多人都勸爸爸和媽媽離婚。但爸爸堅決不肯。他說:別的同誌犯了錯誤我都要幫助,何況自己的妻子。我和她在一起才能更好的幫助她。爸爸的固執令這個家完整地保留下來,也令媽媽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原來如此。
難怪批判爸爸的那些大字報上,有一條罪狀是“右派分子的保護傘”。難怪爸爸跟誰都那麼客氣,但不參加造反派也不參加保皇派。
當然,後麵的很多內容,是成年以後桃樹才知道的。當時爸爸並沒有說那麼多,爸爸隻說了媽媽為什麼是“右派”,他們一家為什麼來到北河市。爸爸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他絕不相信媽媽會反黨反社會主義。
“你媽媽出身貧苦,是共產黨讓她翻了身有了工作。她怎麼會反黨呢?你們一定要相信媽媽。”
“當然,黨也沒錯。黨不會冤枉好人的。以後會搞清楚的。”
爸爸這麼翻來覆去的,一會兒替媽媽說話,一會兒替黨說話,把桃樹都說糊塗了,把他自己也說糊塗了。桃樹本來很想問,媽媽到底提了什麼意見,讓人家認為她反黨呢?媽媽也說了反動話嗎?可是她看到爸爸很為難很糾結的樣子,隻好似懂非懂地點頭。
若幹年後,當桃樹把這一段講給兒子聽時,兒子嗬嗬一笑,哦了一聲:外婆被人黑了哈。桃樹驚訝於兒子的化繁為簡,又不得不承認他是準確的。媽媽被人黑了。她也被人黑了。
在桃樹說“反動話”的第二天,桃樹他們單元門口又一次被貼了大字報,說桃樹的“反動話”是其右派母親“教唆”的,“階級敵人不甘心他們的滅亡。”媽媽看了大字報,一句也沒責備桃樹。她隻是坐在藤椅上,一手拄住額頭,那額頭又高又亮,但上麵的頭發已經花白,一手神經質地扭著藤椅扶手上眥裂出來的藤條。
畢竟桃樹隻是一個八歲的孩子,畢竟媽媽也就是一個摘帽右派(所謂的死老虎),那時正是鬥爭“如火如荼”的時候,那些“紅臉絲”的人顧不上她們,大字報貼出後不了了之。隻是媽媽又被罰去做了好多天的苦力,跟那些所謂的“壞分子”一起掃院子,清理垃圾。
與此同時,為了幫桃樹在學校過關,向偉大領袖“表忠心”,媽媽幫桃樹設計了一個工藝品送給學校。就是用用小紅花拚了一個“忠”字。小紅花有一百多朵,是用紅色皺紋紙疊的,一朵朵縫在一張一米見方的黃色大紙板上。“忠”字送到班上後,石老師很高興,掛到了他們班教室後麵。他在班上說,桃樹同學能夠以實際行動改正錯誤,我們還是要歡迎她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來。
桃樹看不到路線。她隻是知道,她再也回不到從前的生活了。
那個“忠”字像個黑點,一輩子刻在她的記憶裏。
當又一個春天到來時,桃樹一家離開了北河市。
爸爸作為“反動學術權威”“白專道路典型”再加上“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和學院裏的其他數位“壞分子”一起,被趕出學院,去大西北某地的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媽媽帶著柳樹和桃樹一起隨行。他們一家,再次遷徙。隻是這一次,遠離了運河。
火車開動時,桃樹哇哇大哭,她舍不得文文曉嵐梅子夏蕙金霞,舍不得運河楊樹野草麥地電線杆甚至垃圾箱,她一邊哭一邊在心裏默默地想,我再也不回來了,永遠也不回來了。你們不與我,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