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船日記(四中)(1 / 3)

何小船日記(四中)

#3#34

老父的病情突然惡化了幾乎是在同時,他接到她住院的電話,他們——這兩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總是

同時向他發難,這讓他手足無措。

當然他要先處理老父的事情。

父親住進高幹病房,所有的指標都查了,他請了護工,交代完了所有的注意事項之後,才拖著倦怠的身

子,發動了他那輛白色富康。

多年置身官場並且極其看重仕途的他早已養成了謹言慎行的習慣。他在進入她病房的時候,習慣性地向

四周一瞥,確信無人注意,再從病房門上頭的玻璃往裏看看,確信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是她之後,才悄然

走進虛掩著的門。

她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臉色青白。這些日子,她一天比一天瘦,他看著她,想起她過去那圓圓胖胖的

樣子,心裏揪了起來,到底還是有感情的。他坐在她身旁,看見她黯淡無光的眼睛慢慢地、一點點地亮

了起來,她眼睛裏的亮點凝成了兩大顆水珠,既不滾落也不消失,就那麼呆在眼角上,然後他覺得自己

的手被一隻小而滾燙的手抓住了。

“我快死了。”她說。

他早已習慣她說誇張得過頭的話,但這一次的話還是讓他難受。他說:“別瞎說了,我看你的生命力強

過常人,隻怕是地球人都沒了你還在呢!”他顯然是在逗她笑,她也努力地做了一個笑的表情,卻不是

笑,那兩顆碩大的淚珠突然承受不住似的滴下來了。她定定地看了他,定定地說:“我愛你,有生以來

我還沒這麼愛過別人。”

而他的反應卻是首先嚇了一大跳,環顧四周,在確信無人之後,他才緩緩地說:“你現在生病,就別想

那麼多了,先把病養好了再說。你們這些人哪,就是老愛胡思亂想……起來吃點東西吧,我給你買了涼

瓜燉排骨。”

“你別打岔,我說,我愛你,你聽見了嗎?你說我眼裏藏著兩個人,不對,隻有一個,那就是你,知道

嗎?你呢?你愛我嗎?”

“好了好了,這是在病房,咱們別說這些了好嗎?”

“不,我今天就要你說!”

他心裏惱怒,暗想郎華有時候也要逼他說些類似的話,他想女人們真是無聊,一個個都忘了自己多大了

,還非要說這些哄小姑娘的話!坐在這兒,聊聊天,吃吃飯,該有多好!非要找不痛快!但她是病人,

就依了她吧,遂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了句我愛你,就立即打開湯罐子,用一勺湯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麵容立即變得柔和了。像是終於為自己的自欺找到了依據似的。她開始慢慢地喝湯,她吃得那麼慢

,就像是個老人,而他恰恰相反,三口並作兩口,那樣子活像是吃完了就要去趕場似的。

他的確要去趕場。下午他還有個會,有個很重要的會。雖然心急如焚,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她吃完,然後

去刷鍋刷碗。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很盡力了,但是當他做完一切,說要走的時候,他還是清楚

地看見她的臉色立刻變了。他看見她在努力克製著自己,她臉色灰暗嘴唇顫抖眼淚汪汪,他心裏那片柔

軟的東西幾乎要脹破,他幾乎要說,算了,我不走了,下午的會我請假。但他還是起身了。臨走時他輕

輕吻了她一下。為了掩飾自己,他說,那個裝蓮藕的罐子是誰送來的?已經有哈喇味了,別喝了。他聽

見她說:“那你給刷幹淨拿走吧。”於是他用舊報紙裹好那個罐子,他又聽見她說:“你把抽屜裏的那

個盒子也拿走吧,是他們送來的紅參,給你父親拿去。”他期期艾艾地說:“還……還是你自己留著吃

吧。”“不不她十分堅決,“我吃不了這些東西,一吃就上火。”

每次他見到她的結果,都是大包小包地拎出來什麼,可其實他並不願意這樣,他覺得拎著的東西無比沉

重,那是他根本不願承擔的負擔,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卸下這負擔,當然不是現在,不是在她病中

於是他拿著大包小包走了。並沒有看見她抬起身子,眼巴巴地看著他。

#3#35

他走了,她的淚刷地流下來,她明白這就是愛。

她奇怪,見到了他,她就把塔羅牌的暗示忘得幹幹淨淨。消耗吧,挫折吧,毀滅吧,愛就是犧牲。

他的身後是一片空白,他在,什麼都在。他走了,什麼都沒了。

她恨自己,活得那麼自我、那麼貪圖享受的人,竟然在這一年之內,被一個男人迷得如此五迷三道,每

次望見他的背影,她都會明白“心如刀絞”這類的詞一點不過分。

一開始她是覺得他神秘,想探究他、窮盡他,可現在,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能力。

打開窗簾,外麵已經開始落雪,雪總是這麼靜靜的,隻能看到,不能聽到。一隻流浪貓沿著醫院斑駁脫

落的牆漫無目的地流竄,它一定很冷,她想把它請進來,和它偎依在一起,但現在,她做不到,她自顧

不暇。她的心裏也在靜靜地下雪,她知道自己太不知足了,他是個好男人,是個誠實善良的好人,那麼

她還要什麼呢?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給予的,也是這個世界不能給予的。這個世界再不需要什麼眼淚、

痛苦、真誠和感動,這些詞都已經或即將過時,她張開雙臂擁抱的,不過是一種華麗的虛幻,這個世界

需要的是說謊和假笑,連她自己不是也在說謊嗎?為了他的感情天平向自己傾斜,她不是一直沒有戳穿

自己製造的那個謊言嗎?

生活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作噩夢的?雪花越來越大了,有了風的聲響。仿佛是安魂曲輕輕奏響,是上帝又

帶走了一個人。這是醫院,上帝幾乎每天都從這裏把人帶走。

她知道,自己早晚也會被上帝帶走,也沒準兒是魔鬼,沒所謂。她就像是一條不會遊泳的魚,早晚要溺

死在自己營造的水裏。不,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與其不死不活,還不如徹底死掉,然後死而複生。塔

羅牌暗示得對,她要結束一切沒有價值的東西,重新開始。她要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她想

起再過幾天又是他的生日,一年就這麼過去了,對,就在他的生日那天,她要和他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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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法麵對妻兒。

自從父親病重之後,郎華表現很好。郎華因婦科病而在家病休,倒成了專職廚師。郎華做菜的本事雖然

也不算高明,卻總比小保姆或者小時工強些。且她認真,肯鑽研,每天每天,她都拿了一本食譜,按照

上麵的做法煲湯。什麼老鴨蟲草湯,什麼豬手花生湯、蓮藕排骨湯、枸杞羊肉湯……天天換了花樣,滾

滾地裝進飯盒,由他拎到病房去。而兒子,更是每天乖乖地等他回來,睜大天真的眼睛問一句:“爺爺

好些嗎?”

他被兒子眼睛裏的天真弄得心如刀絞。

而夜晚,他更是受不了偎依在他身邊的妻子。妻睡得很實。在她想象力有限的夢中,她無論如何也不會

想到自己以誠實可靠而著稱的丈夫,還秘密地享有著另一個女人。

無論如何,妻子和兒子都是無辜的。

一種漸漸升起的原罪感像是暴風雨前的烏雲,在他頭頂上越聚越多,漸漸濃密。

而最促使他下決心的是那天晚上,他向部裏領導彙報工作,小船打來手機,他沒接,結果座機響了,一

接竟是她,他驚慌失措,她興師問罪的聲音響徹整個辦公室:“什麼意思?為什麼不接手機?!”他努

力鎮定地回答:“哦,手機沒電了,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但事後,他怒火中燒,覺得無法原諒她。

要擺脫,一定要擺脫!他想。

但是一想到越來越蒼白消瘦的她,他心裏那塊柔軟的東西就又出現了,這實在是太難了!!

他走進病房,看見埋在一堆管子裏的老父親艱難地睜開眼睛望著他。他知道父親在盼著自己,父親已經

很久不說話了。大夫說,老爺子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想,隻是熬日子罷了。他每天去給父親按摩,也不

過是盡人事而已。但是他每天觸到父親日益幹枯的身體的時候,仍然忍不住心痛,這種心痛是那麼劇烈

,簡直就是痛徹心肺。痛得把他陳年的病也從老皇曆中揪了出來,現在他即使服藥血壓也降不下去,而

且,牙周鬆動,腎脈虛弱,他想,他要拚盡全力抗過這一段,等父親的病有個結果的時候,他再去治療

,他感謝他的單位,感謝他的領導,他們已經給了他太多的時間照顧父親,他想他是一定要為這一切做

出回報的。

當一個人被這許多東西漲滿、連最後的空間也被擠垮的時候,實在是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放入愛情這種可

有可無的東西了。

他想了很久才做出決定:他要離開她,但不能傷害她,唯一可能采取的辦法就是,慢慢遠離,一點點地

靜靜地離去,像電影鏡頭那樣不著痕跡地淡出。這種淡出是要很高的技巧的,他知道自己並不具備這樣

的技巧。

不過一個機遇來了,擺在了他的麵前:出國,單位讓他出國組織一次會議。他立即問了醫生,醫生說,

他完全可以去,他父親的病情在這短暫的會議期間不會有什麼變化。

他有了主意。

#3#37

當她把最後一支蠟燭擺好的時候,門鈴響了。

燭台都是從楓丹白露買來的,楓丹白露是著名的巴比鬆畫派的發源地,十足的法國風情。那些燭台鑲金

嵌銀,十足華麗,以至於他一走進,便有一種暈眩的感覺,還有那股奇怪的香氣,更是撲麵而來,他本

來準備得好好的一套話,此時一句也說不出,隻能迎著她的“生日快樂”,說出一句“謝謝”!

他們又抱在一起,緊緊的,這回他真正發現了她的瘦,本來那麼圓潤豐滿的身體,突然之間手感全變了

,肩胛骨突了起來,擁抱的時候,肋骨竟然把他硌得生疼,這實在令人恐懼。而且,臉色也不對,比在

醫院的時候,更加灰暗。但是這張灰暗的臉上綻放著硬做出來的笑容,讓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但她的內心在拚命地掙紮著,“我要拚命地對他好,感動他,今天無論如何也

要撐下來!”——即使將來散了,也要讓自己不後悔——成了她今天唯一的信條。

他的眼睛裏出現了擔憂:“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你還不該出院啊!”她裝作無比歡娛:“這不是為了

給你過生日嘛!你看!……”她跑到房間的另一角舉起一個蛋糕:“當當當當——喜歡嗎?”

一個製作精巧的水果蛋糕,但再精巧也不過是個蛋糕而已,他勉強自己裝出驚喜。

“知道嗎?它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裏麵裝的是剛剛摘下來的新鮮水果,是我今天一大早到懷舊山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