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船日記(四下)
#3#41
她從一種昏睡的狀態中醒來,習慣性地打開手機,一個短信伴著音符跳了出來:
我反複想過了,我想我們還是做回朋友吧。
這幾行字一下子讓她醒了。她反複看了又看,知道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做回朋友?這意味著不再有性,凡明眼人都可看出,這是一種婉拒,一種謝絕,一種客氣的斷交方式。
她突然發現自己一直在等著這個時刻,從他們好的那一天開始,她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個時刻,或遲或早
。
如果說她的伊妹兒還是努力壓著怒氣,試圖用哀怨來打動他,那麼,她現在準備爆發了。
有開始就會有結束。但她很不願意提出結束的一方是他而不是她。一年多來所有的事都湧上心頭,刺骨
的愛瞬時轉成了刺骨的恨,刺骨的恨通過手中的短信發送出去,字字都像暗器:“做回朋友?你不覺得
你的話很虛偽嗎?我們還是徹底分手好些,從此之後形同陌路。我的確愛過你,但我發現,我有生以來
第一次的愛被褻瀆了。”“你是個自私怯懦的小人,是地道的偽君子,我不恨你,但我看不起你。”…
…如此這般的短信,竟發了九條之多。
他一直沉默,無論她使用多麼惡毒的語言,他沉默。這種鋼鐵一般的沉默讓她發慌。終於在她彈盡糧絕
之時,他的短信過來了。
“一開口不是教訓就是指責,這不叫什麼愛。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我,你現在過於情緒化,等
平靜下來我們再交流。”
短短數語,一下子把她鎮在那兒了,她反複看著那兒行字,淚水一串串湧了出來,她心裏明白,她還是
愛他的!還是愛他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的愛,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有人敲門,是房主,房主探頭進來,催她交房錢,她已經好幾個月沒交房錢了,她想起有好久沒人找她
幹活了,隻有前天的一個活,她做起來很費力。她沒錢了,她得搬家了。她想她還要攢一點力氣搬家,
不能把所有的力氣都耗給他,他不值得。
她原來並不知道愛注定就是雙刃劍,一麵是愛,一麵就是傷害。
她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但她仍然掙紮著,不想從戰場上退下來。
她身上的香氣是他發現的,在幻夢中,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株開滿香花的樹,而他,是一隻鳥,棲息在樹
上,鳥和樹都有著同一種本質:鳥的翅膀,樹的花葉,都會在風雨裏慢慢落掉,是的,她眼角的魚尾紋
漸密,頭發漸白,且大把大把地脫落,她遲早會變成一棵光禿禿的樹,在滿樹的花與葉沒有落光之前,
鳥就會飛走了,她頂多能保留一兩根羽毛。
但是她怎麼能拒絕鳥呢?鳥天生就是主動的,天生就有選擇的權利,而樹沒有。
她躺在那兒,覺得自己還活著,因為還有淚。眼淚還在流動著。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沒吃東西了,
她掙紮著起床,想給自己倒杯水,但是一隻腳剛剛沾地就摔倒了。然後,她看見外麵的太陽一下子黑下
來,一個恐怖的黑太陽,她知道那是喬裝的死神,她一抬眼,眼神就被那恐怖的黑色封住了,她用盡最
後的力氣拿過手機,隨便按了幾下,好像是發送,又好像是沒發送,她不知道。
好像在一個封閉的棺材裏呆了很久,電話鈴響,她下意識地接電話,是他的聲音,她掛斷。電話鈴不斷
地響,不斷地響。她不理,她心裏清楚,她躺在地上,把好不容易設計的一份圖紙,壓得皺巴巴的。
終於,她覺得有了說話罵人的力氣,她抓起爆響著的電話,劈麵罵去:“滾蛋!不要再騷擾我!……”
“你怎麼了?我就在你們家樓下保安這裏,我馬上上樓,給我開門!”“你聽見沒有,我不想見你,我
叫你滾蛋!!……”她咆哮著,其實聲音很小。
#3#42
他最後是在物業和保安的雙重監督下,由110指定的專門撬鎖的師傅撬開了她的門。
他喂了她幾口水,她漸漸緩過來了,眼角上還有殘留的淚。
他被她最後發送的短信嚇壞了,那短信上寫著:我死神**——他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踩一腳油門就出發了,路上,他第一次認真地想他們的交往,第一次認真地反省,第一次認真地想起
了她的好,她的確是在愛著他,用她的方式,他深信這點。但她的愛的方式,恰恰是他不能接受或者說
不喜歡的一種方式,他覺得,對於愛,成年人應當有更成熟的表達,他可不願意裝嫩,譬如那些“親愛
的”之類的稱謂,都是他一向拒絕的,而她卻恰恰喜歡叫一些花裏胡哨的稱謂,那些稱謂讓他肉麻,開
始他還忍受著,後來終於繃不住了在每一個小小的細節上,他們幾乎都是不一致的。但是現在,他覺得
沒什麼,表達方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心地愛著自己,他不能讓愛他的女人一個人孤零零地病倒。
他竭盡全力地撫慰她,全盤認輸。他知道隻有這樣才能讓她回黃轉綠,起死回生。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
,懷裏的女人在慢慢由僵硬變得柔軟,這時他可以細細地看她,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眼角的細紋,一年
多的時間,她從一個豐滿的女子變成了一個中等偏瘦的婦人,他現在可以輕而易舉地抱她起來,其實,
無論是豐滿還是削瘦,他覺得都無所謂,他一點兒也不主張她減肥,他心目中的原始心象一直是三十多
年前的那個“大娃娃”,無論她肥或者瘦,美或者醜。
但是他很快知道,她緩過來之後就是他的災難。
她剛能開口就變成一個潑婦,她破口大罵,罵聲中眼淚早已灰飛煙滅,他驚奇地看見她的嘴唇漸漸發紫
,她的腦門兒上像是冒了一股煙,可以烤熟任何堅硬的東西,她說你是人嗎?我覺得你不過是個像人的
東西而已,很多東西在黑暗中像人一樣,在黑暗中所有的東西都像人,可惜我是在黑暗中看到的你,對
不起,我把你當成人了!
他的血一下子湧到臉上,從小到大,還沒人這麼罵過他,他壓著火嗡嗡著:“好啊好啊,隻要你能出氣
,罵什麼都行!”她一點沒有因為他的退讓而緩和,她說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一個隨時候著你的婊
子?!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什麼都由你掌控,什麼崇拜,什麼偶像?!完全是放屁,你不過是急於
進入我的身體,想當個不花錢的嫖客罷了!可是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我跟你的時候還是個處女!是個
處女!!你頭一次讓我知道我的身體原來這樣空,這樣需要填充,你開發了我,然後又跑了,害得我就
像個傻逼似的永遠苦苦等著下一回!與其這樣,還不如永遠不被開發!!我告訴你我看不起你,因為你
還不如馬路上那些民工,你和他們在本質上一樣粗俗,可你還要裝成一個誠實君子,所以,你比他們更
惡心!對,我是不年輕了,也談不上漂亮,我已經有了皺紋和白發,還有被煙熏黑的牙,對,我屁股太
大,脖子太長!毛衣上掉了一枚紐扣,褲子上還有油漬,我的發型和臉不搭,我的鞋和襪子不搭,我愛
發脾氣!懶散邋遢!抽煙酗酒!可我是真的愛你,為了愛你、討好你,我把什麼都交出來了!把我自己
的身體都毀了!!毀了!!!”
她咆哮著,披頭散發口沫橫飛,完全像一隻失心瘋的母狗,把狗毛都晃得奓起來了!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為什麼剛剛還奄奄一息的她竟還有著如此大的能量!她心裏充滿破罐破摔的快感,而且還在身體上做出
了迎接重拳出擊的準備,她想他一定會狠狠給她一耳光,或者,拳打腳踢!好啊,反正她豁出去了!不
是說狠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嗎?!她就不要命了!她早就忍無可忍了,她再也不想裝賢惠、裝溫
柔了,她想好了,來就來它個魚死網破!實在不行,直接去找郎華,然後再去他單位,當眾往他臉上潑
一杯水,像他的這種單位,如果當眾出這麼一次醜,仕途上就永遠出局了!
可是他一動不動,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嘴角閉得緊緊的,好像這輩子也不打算開口。
她罵了又罵,把這一年多來所有的鳥氣都罵出來了:“……告訴你,這事兒沒完,世界上哪有那麼便宜
的事兒?!便宜都讓你占了?別人都是傻逼?哼!你沒想到吧?我把你做的事都寫在了日記裏,不愁你
不認!你不信可以看!你看哪!看哪!!……”
她把自己的日記翻開,拿到他的眼前,她看到他的瞳孔慢慢張大了,大顆的汗流了下來。她心裏這才有
了一絲平衡、一絲快意,她又作勢乘勝追擊:“還要看流產記錄嗎?這兒有全套的!包括胎兒的DNA,我
隨時都可以告你!不怕你抵賴!……”
她越說越有快感,自己也奇怪從不會撒謊的自己不但把一個謊言進行到底,而且越說越溜兒,越說越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