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船日記(四下)(2 / 3)

真的,說得連自己都相信了!她在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的同時,也不自覺地扮演著謊言中的那個角色

,為那個角色而鳴不平而流淚——啊,她真是一流的演技派演員,假如她從影,怕是很多明星都該稍息

了吧。

但是她心底的一個角落在說:完了,你完了!你們徹底完了!那個角落在不斷地拉住她,但當她已經變

成一隻瘋狗的時候,誰也拉不住。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著她,臉色慢慢變得青白,汗流下來,她有些害怕了,嘴裏還在罵著:“裝什麼呀裝

?!你以為你裝成這樣我就怕了?你就可以逃避罪責了?!……你為什麼不說話?理虧說不出來了是吧

?說話呀你!你為什麼不說話啊?!……”

她徹底慌了神,這才想起他這麼些日子一直在醫院看護父親,那滋味她是知道的,過去自己的父母臨終

時,她也曾經看護過,我的天,那罪可不是人受的!不過現在有護下,好多了,但是那也折磨人哪!一

瞬間她突然覺得他是可以原諒的,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自動給他找著台階,不過那隻是一瞬間,疼痛還

在她心裏泛濫,她已經搞不清究竟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的痛,反正,眼前的這個男人,要為她的疼痛和

瘋狂負責!是的瘋狂,有一件往事,是她積鬱心頭的一個秘密,她的母親是先瘋後死的,母親的瘋狂是

因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不是她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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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的家族的一個巨大的秘密,一個恥為人知的秘密她並不知道任何細節,她與兄姐們提及此事,大

家永遠顧左右而言他,諱莫如深。她隻是知道這件事的結果:母親割破了雙側股動脈,那時她還很小很

小,但她清晰地記得那兩股血的噴泉,她家的白牆變成了紅牆。她家的窗外人頭攢動。父親的臉好像變

得很小很小,父親的嘴裏嘟嘟著,父親看著牆說太髒了太髒了。

從那時起她常常做一些與母親有關的怪夢,譬如她夢見有一群頭戴紫冠而且身首分離的人,在月亮底下

唱歌,有一顆頭顱掛在枝上,她看見那正是母親的頭。母親的頭在單音節的歌聲中緩緩落在水中,水聲

像是呻吟一樣低沉,她在夢中覺得那些戴紫冠的人來自末世的清宮。

又如有一回,她夢見母親從河流中緩緩升起,像出嫁時的一匹柔軟的紅綢,但她心裏知道那不是出嫁時

的紅綢,而是濺在牆上的血,那些照父親看來是肮髒的血。

偶爾,她也夢到母親變成了一個路邊賣燒麥的老板娘,戴一朵極豔的粉紅花,香而華麗,紅著臉給一個

男人斟酒,道一聲:客官慢用。那些滴著油的燒麥噴香撲鼻。可她,就是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臉。

現在她看到了,那個男人的臉近在咫尺世界上所有男人的臉都是一樣的,大同小異。既然如此,還要選

擇什麼呢?她羨慕她的母親,她母親是被開發了的女人,而她,還沒被開發出來就折在了第一個男人的

手裏

算了,放過他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生活不過是一次豔遇,如果沒有他,也許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遇到

。要學會感恩。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他蒼白的臉上,她知道現在是出手最好的機會,他在她這裏,鬼也不會知道,她可

以用最毒辣的手段讓他永遠消失。或者,他們一同消失。

然而就在這時,他開口了。他隻說出兩個微弱的字: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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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最怕的就是病倒,特別是:在她這裏病倒。部長要稿子,父親要看護,兒

子要教育,妻子要撫慰……還有她,他覺得她隨時都會瘋狂,她已經瘋狂了!天哪,瘋狂的她會幹出什

麼事兒來啊!

他最看重的當然是自己的事業——仕途。從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漢首先要幹出一番事業,雖然心裏還有

很多無奈,但既然走了這條路,那麼按照他的秉性,就要走好。他沒有什麼背景,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

容易,當然他不願被一個女人砸掉。換一個女人,他一定會用冰一樣的冷漠逼她走開,換一個女人,整

件事情根本就無法發生!可眼前這個女人,是他從小就崇拜的對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也可

以說是他迄今為止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這個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愛的、開朗快樂的女人,什麼

時候變成了這樣

他應當重新認識她。他早就應當重新認識她!

現在,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她竟然把他們的性史寫進了日記!還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資料!這就

是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他的頭頂,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將他殺死。

那麼他隻有兩種選擇,既然不能殺人滅口,那也就隻好妥協了。他得乖,得裝孫子,他強忍怒火,繼續

以靜製動以柔克剛,他看到她的臉由降紅轉成鐵青,又由鐵青變得蒼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轉成悲傷

,而他的死刑也已改為死緩。

他喃喃著:“罵吧,你罵吧,隻要你能出氣,隻要你病能好,怎麼著都成!……以他這樣一個七尺大漢

,說出軟話來特別讓人心動,罵累了的她這時悄悄看了他一眼,就這一眼,劍拔弩張魚死網破的心一下

子塌了下來,剛才還是血影刀光的劍鋒,卻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樂。深淵就在眼前,房門就在身後,恰

如那幅死神來臨的設計圖,房門敞開著,宴會尚未結束。恨與愛的轉換如此之快,沒有滿足的那一部分

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淚,她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勢不可擋。哭到他生氣,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

哭到他——被感動。

他的決心再次被她的眼淚粉碎了。

他歎了一聲,把她拉進懷裏:“我到底有哪點兒好值得你這樣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經倦怠無力的他竟然還有那麼可怕的力量,兩個剛剛還在絕境中

掙紮的人這時好像互相抓住了救命稻草,他們死死地抓住對方,好像要在徹底枯萎之前抓一個殉葬者,

他們從床上翻到地上,淹沒在汪洋大海般的體液中,他們被洗劫的骨架,他們虛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

洋中慢慢融化。後來他身子動不了了,仍然堅持矗立著,她把身子彎下去,緊緊貼著他,她想把自己裝

進去,重新變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之前還在聽她講著故事:

東海有一隻鳥,叫做精衛……

她在講精衛填海的故事。她把我當成小學生了。他想。

但他並不知道她其實想講的是另一個故事:東海還有一種鳥,名叫意怠,和別的羽族比起來,這種鳥遲

鈍無能,無法單獨生存。一定要跟同類互相牽拉著才能飛翔,一定要跟同類互相攙扶著才能站穩。這種

鳥膽怯懦弱,前進時不敢在最前,後退時不敢在最後,吃東西時誰也不敢先吃,隻能按著等級順序,吃

剩餘的殘食。它們嚴格服從著尊卑綱常,內部秩序井然,外敵無法侵害它們,也正因如此,它們很少遇

到大災難,它們長久地生存了下來。

假如一株開滿香花的樹,碰上意怠這樣的鳥,又會怎麼樣呢?她久久地看著夢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

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病還需心藥治,解鈴還需係鈴人。不過這種死去活來的感覺,她真的不想再

經曆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個乖孩子。

#3#45

次日清晨,陽光明媚。他醒來的時候她已把早餐做好:燕麥麵包,煎雞蛋,鮮榨水果汁,牛奶和兩盤涼

拌青菜。非常豐盛,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她穿著一件顏色絢麗的內衣,笑眯眯地看著他,眼裏充滿愛

意。

陽光如同濃酒一般灑在她的肩上,在這麼美好的陽光下,她想洗去所有的陰霾,她終於明白了,他是真

的愛她,麵對真正的愛人,她不想有一絲的陰影“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她說。

“哦,什麼?”他喝了一大口加奶的鮮梨汁,十分愜意,好像好久沒有如此愜意的感覺了。

“有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得跟你說實話,……那個……”她似乎有些猶豫,“那個懷孕的事兒……”

她看到對方抬起眼睛來了,直直地盯著她,似乎有些緊張,但她還是繼續說下去,“是假的“你說什麼

?!”

“別這麼看著我親愛的,我跟你說……”她用盡可能動聽的聲音把事情和盤托出。

她看見他震驚的眼神慢慢暗淡下來,說白了他隻是略略有點吃驚,然後很快恢複了常態。她暗暗佩服他

的承受能力不同凡響。同時,也暗暗感激他的理解。

“我想,對真愛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隱瞞,所以……”她看見他站起身,扣好最後一個紐扣。“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