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麼早就走?今天不是周末嗎?”
“哦,不是跟你說過嗎?最近這段很忙,還有我父親的事……”“那你頭暈好些嗎?要不要我陪你去看
?這附近有個老中醫,醫術很不錯的……”
“不不,我好多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車還停在你們家對麵,挺不放心的。”
“好,那就走吧,路上開車小心。”她顯得很賢惠很豁達的樣子,去給他開門。順手把一小瓶治頭暈的
藥放在他手中。
門關上了,她整個人仍然沐浴在幸福的陽光裏,她心滿意足。他的確是個誠實君子,感謝上帝把他賜給
了我,我要感恩,她想。她跑出去,打開十一層的外觀窗,從這裏正好能看見樓下那片空地,還能看見
馬路對麵的停車場。
她看見他了,他沒有坐電梯,而是從樓梯上走下去的,所以,當她走到窗口的時候,他剛剛在樓下那片
空地上出現。她很希望他能回頭看一看,但他根本沒有回頭,而是逃似的穿過馬路,走向他的車。
她立即撥響了他的手機,她想這麼遠遠地看著他接手機的樣子。她想遠遠地看見他的一個微笑。
但是他沒有接,她從窗口遙遙看見,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就揣進了衣袋。她再撥,手機裏響起尋呼台小
姐的聲音:對不起,您撥叫的用戶已經關機。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感覺到有一件事,有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發生了。
#3#46
他關了手機,踩了一腳離合器,再踩一腳油門,把車頭掰出來,他很熟練。馬路對麵是他去過多次的那
幢樓,那樓的外裝修漆成了暗淡的粉色,過去他看見那座樓的時候總覺得很美,但是現在,他覺得那樓
的顏色有一種掩蓋不住的鄉氣,而且,也太陳舊了。
他沒有看那樓一眼就拐了彎,他要去營業廳換手機號,連家裏電話也換掉,再裝一個來電顯示。然後他
再買個電腦的殺毒軟件,郎華要的,還有兒子要的文曲星。買完這些他會去附近的圖書館給部長趕稿子
,這篇稿子部長點名要他來寫,估計中午就寫得差不多了,圖書館一樓有快餐廳,他吃個便當就去醫院
,他知道,父親在等著他。
中午時分陽光反而暗淡了。他走進醫院的時候看見門口的垃圾筒,於是把那一小瓶治頭暈的藥扔進去了
,沒準兒是毒藥呢,他想。他總算領教了女人的所謂愛情了——無非是一種包裝美麗的毒藥而已。他想
,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與藥的主人見麵了,那樣的話,他也許會控製不住殺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發現,她是那麼老,那麼醜陋,她的皺紋與白發都在陽光裏纖毫
畢現,還有那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天哪,過去怎麼竟然沒有發現這個,一想起他竟然與這麼醜的老
女人做愛,他簡直要吐出來了。
打開醫院的門,他一驚,郎華、兒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這裏,穿過他們的縫隙,他看見父親臉上蓋著的
白布。
郎華哭喊著撲了上來:“你上哪兒去了?你上哪兒去了啊?!你這個該死的!你也學會騙人了!!你告
訴我說咋晚在醫院,你到底上哪兒去了,今天人家醫院打了一上午電話,也沒找到你,老爺子死的時候
是睜著眼的!你知道他是惦著誰!你這個偽君子,你不搭理我們母子倆也就罷了!你竟然舍得讓你們家
老爺子睜著眼死!!……”
郎華還說了些什麼,他都沒有聽清。他隻是機械地摸向口袋,嗬,手機還在,隻是,他忘了開機了。他
清晰地看見弟弟與弟媳鄙棄的眼神,然後,他覺得自己的麵頰突然濕了,然後就是一陣無法克製的暈眩
,他在失去知覺之前突然看見窗外陽光強烈,郎華的身影在強烈陽光的背景下舞動,有如一場慷慨激昂
的皮影戲。
#3#47
她從來沒像今天這麼恐懼,她捂住心髒,好像不捂住那心就會血淋淋地蹦出來,越是不想看,她越是滿
眼看的都是塔羅牌上麵的奇形怪狀的小醜和惡魔,一旦受魔力控製,生命就會變成一支離弦的劍,於是
隕落就成為你的宿命。——她已經敗壞的腦子裏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句話,她知道自己已經被魔力控製,
她力量不足無法擺脫,她抓起電話不知該找誰,毫無辦法,隻能找鈴蘭——那個讓她又討厭又無法離開
的鈴蘭——她知道,目前世界上願意做傾聽者的,隻有鈴蘭一個,鈴蘭永遠可以在傾訴者那裏找到快感
。
果然,她的肝腸寸斷的傾訴引起鈴蘭的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你說讓我可怎麼說你好哇?!
”鈴蘭故作高深地搖著她梳著光滑發髻的頭,“你看你都成了什麼樣了?原來是為這個!這是十幾歲女
孩的課題,怎麼如今讓你來做啊?咱得想想咱不是十幾歲,不是二十幾歲,不是三十幾歲,咱已經過了
不惑之年了對不?行了,既然過了不惑之年,咱也用不著那麼些廢話了對吧?這麼跟你說好不好?”鈴
蘭擺了個姿勢,正對著她坐下,“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是兩回事兒,明白嗎?女人每月隻排一次卵,
隻有一個卵子,而性交的時候,有幾億個精子風馳電掣地奔馳而來,要鑽進那個卵子,跑得慢點的,自
然就被淘汰了,而僥幸進入那個卵子的精子下一步要幹嗎?它要擺脫!……懂嗎?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根
本的區別,男人進入的快,進入之後唯一的想法就是擺脫,而女人恰恰相反,她慢,但一旦男人進入,
她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包容!就是緊緊地把男人拽住!那個進入卵子的精子跑不掉了,它被包容進去
了,孕育了生命,而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結構,被法律形式固定下來,這就是婚姻。”鈴蘭得意洋洋
地喘了口氣,“看你這兒亂的,連個幹淨杯子都找不到!……”
“這麼說,男人和女人結合之日,就是男人想逃跑之時?”
“差不多吧。所以說愛情的保鮮期充其量隻有十六個月,你可以了,知足吧!……”鈴蘭望著老東家的
一臉困惑,如指點迷津般地說:“所以,你不能坐以待斃,你要做個偉大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
“偉大的女人,首先一條就是愛自己,善待自己!男人不是跑得快嗎?偉大的女人叫他跑不掉!為什麼
,偉大的女人會為自己安排許多備份,偉大的女人會用智慧把所有的正選與備份統統擺平,然後根據自
己的需要來安排他們出場的時間。告訴你個秘密,一個女人擁有多少男人,並不完全靠相貌年齡這些硬
件,隻有一條,就是把性與情分開,學會充分享受歡樂!而絕不能像你這樣,還沒怎麼的就先要了自己
半條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何小船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如今她看鈴蘭光彩照人,在鈴蘭麵前,她隻有高山仰止的份兒。
“你把他照片兒拿來瞧瞧。”鈴蘭威嚴地命令。
她急忙拿出他的照片,就是那張他在H城拍的,她要了好幾欠才拿出來的普普通通的照片,鈴蘭看看那張
照片,突然想逗逗自己的老東家,於是她古怪地一笑:“這人並不值得你這麼要死要活啊,床上也一般
。”
“你這麼厲害?……看他的相貌就能知道他的床上功夫?”
鈴蘭又狂笑起來,笑得不可抑製:“完了,你算是徹底沒救兒了!……還是告訴你吧,我們到H城的頭一
個晚上,他離開你就去找我了,我們做了一晚上,我還不知道他那兩下子?”
何小船這才把目光轉向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真的,那個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那
個男人是誰?刹那間她似乎認不出他來,他是一個與自己完全沒有任何關聯的人,他不過與她一樣,是
個獨立的生命個體而已,對於她來講,他不過是別人,始終是別人,而對於他來講呢?她不可抑製自己
好奇的聯想,答案是:對於他來講,她也照樣是別人,別人就是別人,別人永遠也不可能成為自己。
鈴蘭接下來說的什麼,她已經完全聽不清了,她甚至已經記不得那天晚上鈴蘭是什麼時候走的。她隻記
得,當恢複意識的時候,她掙紮著起來,找出一把剪子,把那一堆塔羅牌和他的照片一起統統鉸碎,扔
進了垃圾筒。然後她打開電腦開始做設計,她必須做,她已經接近一文不名了。
但是恐懼再次吞噬了她——黑暗中,電腦屏幕上再次顯現出塔羅牌的形狀,女教皇手執權杖,目光炯炯
地與她對視。
女教皇一定是偉大的女人吧。她想。
女教皇有著一雙美麗的藍寶石一般的眼睛,這雙眼睛正在慢慢把她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