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呢,不宜過大,但是要含情脈脈,還要有點憂鬱。”書茵聽了這許多形容,有些慌神兒,一筆下去,
眉毛就畫粗了。孔師母“呀”的一聲:“怪我,不該說那麼多的,說得你緊張了,好,你在這裏畫,我
去叫保姆準備中飯,一會兒在這裏吃飯好了。”沒等書茵說出不字,孔師母已經進了廚房了。
到吃中飯的時候,書茵已經畫好了四個小人頭,孔師母細細看了,喜道:個個都好!傭人仇嫂端著菜走
出來,笑道:難得孔師母說好,從今後總算多一個幫手了。說得孔師母和書茵同時一怔,孔師母旋即笑
道:哪有讓書茵姑娘做幫手的道理?書茵急忙應道:要是能讓我當上孔師母的幫手,就真是我的福氣了
!正說著,孔先生回來,孔師母急忙走上去為他寬衣、換拖鞋,又敬一杯茶。書茵見了,暗想原來孔家
還有這套規矩,爸爸下班何時見媽媽敬過茶了?
難怪孔家從不吵架,原來這便是所謂相敬如賓了。
於是坐下來吃飯。書茵這才看清孔先生是小棗核腦袋,戴深度近視眼鏡,倒像是滿臉隻有一副眼鏡似的
。孔先生隻向書茵打了個招呼,坐下來就心無旁騖,一心吃菜,菜一定是孔師母夾到碟子裏的才吃。旁
邊一小杯酒,吃得有滋有味。菜是淮揚口味:無非是一個清湯獅子頭,一個油浸魚,一個菜心,一個豆
腐,兩碟開胃小菜,一大碗烏魚蛋湯。孔師母說,獅子頭和魚是專門為書茵做的,都是典型的淮揚菜,
書茵嚐了嚐獅子頭,果然鮮美異常,孔師母笑道:也沒什麼竅門,不過是加了一點馬蹄而已。後來書茵
才知道,所謂馬蹄,其實就是荸薺。那天書茵隻看到孔師母忙不迭地布菜,自己好像隻吃了一點點飯。
吃過了,又拉著書茵的手進了房間,把那四個小人頭擺在桌上,一一評點。
誰知仇嫂就在外麵叫:段太太來了!話音未落,書茵見媽已經閃了進來,穿銀灰明繡絲綢旗袍,梳S頭,
還打了一點粉。孔師母急忙讓坐,嘴裏說道:段太太今天好漂亮的!書茵見媽滿臉堆笑,道:“到孔府
來嘛,哪敢怠慢?自然要梳洗了才能來,怕的就是這個傻丫頭給您添麻煩!”又叫書茵:還不快回家吃
飯?下午不是還有自然課?仇嫂在一旁笑道:“書茵姑娘已經吃過了。”媽頓時一臉慚愧:這是怎麼話
兒說的?這個傻丫頭!還真叫我猜著了!晚來了一步,就給孔師母添麻煩了!說著就去拉書茵的手:“
還不快走?難道孔師母這裏好,你就長在這裏了不成?”一頭說一頭笑,說得仇嫂也咕咕地笑。孔師母
急忙說:“是我硬留下的,我隻兩個兒子,就稀罕個姑娘!書茵又懂事兒,巴不得給我做個伴兒呢!”
出了門兒,書茵就見媽的臉一下子拉下來,冷若冰霜。書茵知道自己這下子犯了媽的規矩了,嚇得一聲
不吭,等著挨說。誰知媽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死死攥著書茵的手,走得飛快,書茵幾乎要小跑才
能趕上。
#3#4
有一天,孔家大哥哥孔令勝看見那幅《鸚鵡姑娘》,皺皺眉頭說:“不好。”問他為什麼,他說,鸚鵡
隻會學舌,有什麼好?說得書茵幾乎落下淚來。急得孔師母直說:書呆子!瞎說什麼?
孔家客廳裏有一架舊風琴,平時隻有孔師母自己彈彈玩的,到了節假日就歸孔令勝了,弟弟小乖是從不
問津的。開始孔令勝也不過是玩玩的,後來竟人了迷,有天晚上彈《致愛麗絲》,孔師母聽了以後就不
冉彈了。小乖看見媽媽坐在堂屋的角落裏,屏心靜氣,慢慢地,有迷茫的淚水沾濕了睫毛。小乖真的猜
不出媽媽為什麼那麼傷感。
華麗也對孔令勝最好。小狗華麗絕頂聰明,對每個人態度都有不同:孔師母是喂養它的人,它自然要對
她好,但隻局限於吃飯的時候,小華麗又搖尾巴又作揖的,為的是那點兒好吃的,但小舌頭把好吃的一
舔完,就一陣白旋風似的跑了,孔師母叫都叫不應,氣得孔師母直說:太功利了!但下次仍然照喂好吃
的不誤,小華麗似乎摸透了她的脾氣,越發肆無忌憚。要玩兒的時候,就找小乖,小乖可以和它玩紅白
兩色的皮球,可以和它翻倒在床,盡情瘋鬧,唯獨對於孔令勝,它卻是真心的喜愛,似乎不帶任何功利
色彩,忠心耿耿,鞍前馬後。每到周末,小華麗就等在走廊上,孔令勝不回來不吃飯。清早,華麗就躥
上孔令勝的床,用小舌頭把他舔醒,讓他帶著出去玩。他洗完腳,它就立即把他的拖鞋叼來。有時孔先
生吼兒子一句,小華麗就幾天不理孔先生。孔令勝彈琴,華麗就一動不動地趴在風琴蓋上,含情脈脈地
看著他:孔令勝對華麗卻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氣得小乖不高興時就揪它耳朵:“哼,單相思,剃頭挑子
一頭熱!”孔師母聽了這話,就要訓小乖:“你別以為它是沒嘴的畜生,就欺負它!跟你說,它懂!什
麼都懂!”
書茵到孔家學畫,自然也要過華麗這一關。開始她有些怕,她不是單怕華麗,是所有的小動物都怕。她
怕它們的眼睛,因為它們的眼睛不會笑,顯得很陰險。但是日子長了她發現,華麗的眼睛雖然不會笑,
但她會哭。孔令勝一彈琴,它就眼淚汪汪地趴在那兒,好像聽得懂似的,一副小布爾喬亞見花流淚望月
感傷的樣子。漸漸地,書茵也帶些棉花糖、花生米之類的哄哄它,它很愛吃花生米,但是一定要書茵嚼
碎了它才吃。小華麗漸漸喜歡書茵了,書茵一來,它就叼著她的裙邊,領她轉遍所有的房間,見過所有
的人,才算放心。書茵做絹人,它就乖乖趴在她的腳邊,偶爾也用那還沒長牙的小牙床咬咬她的腳趾頭
,怪癢癢的,書茵忍不住,就格格地笑。
#3#5
明大的孩子們都很會玩。差不多大的孩子,聚在一起竟有二三十個,組織起來是很不容易的,偏偏就有
很出色的組織者,一個是書棣,一個就是孔令勝。孔令勝當時已經上了男四中,書棣也上了師大女附中
,但都玩心不減,每逢周末回來,隻要不是太忙,是一定要玩一場的。
書茵最盼著周末的一天。除去喜歡玩的兒童心理外,還有一重隱隱約約難對人言的:她有點喜歡孔家大
哥哥孔令勝。孔令勝是明大孩子們裏邊學習最拔尖兒的,長得也好,比他的父母都漂亮,就是瘦了一些
。小哥哥孔令遲,小名叫做小乖的,長得就遠不如他哥哥,但是小乖因為和書茵年齡相近,常常在一起
玩,所以大人們都以為她和小乖最好。
這次玩的遊戲叫“救人”,是書棣設計的。把一個女孩藏在一個秘密地方,讓男孩子開動腦筋去找,其
餘的女孩則給他們布下重重陷阱。那個藏起來的女孩自然就是公主,找到公主的男孩就是騎士或者俠盜
,總之就是男孩裏的大哥大了。若是在規定時間裏找到了呢,女孩就歸男孩統治了,或唱或跳,點到了
就得表演,若是不過關,還有懲罰。若是沒找到呢,女孩就可以向男孩提出任何條件,譬如,要小禮品
,像那時時興的彈球、洋畫什麼的。這個遊戲多少年前玩過一次,興師動眾的,那次是書棣當公主。那
時,靶場還沒修建起來,那塊地方還是一片處女地。高的喬木矮的灌木都被青草藤子纏繞到了一起,間
或還有花,有一種花,上麵鋪蓋了很厚的絨,沾一點在手指上,手指就變得亮晶晶的,有一種奇異的香
味,據說有劇毒,孩子們給這種花起了個極其恐怖的名字,叫做“死人骨頭花”。偏偏那條清亮的小河
邊就長滿了這種花。那條小河一清見底,隻是靠近岸邊的地方有碧綠的苔浮著,下大雨的時候,全校的
孩子們都跑到這裏攔魚攔蝦,是極小的魚蝦,但是裹了麵炸,極香。傍晚的時候,孩子們都端著盛了炸
魚炸蝦的小碗出來,比著吃,沒有攔到魚蝦的,在這時就會嚐到均貧富的樂趣。
那一次,一直到夜晚,男孩子們也沒能找到書棣。但是天幕越來越黑的時候,一個男孩看見在一棵野麻
果樹那裏,聚了一群亮閃閃的螢火蟲,像流星似的飛來飛去。男孩跑過去一看,書棣真的就躲在那棵野
麻果樹的後麵!大家都奇怪著:為什麼書棣的頭頂上要飛著一群螢火蟲呢?!一個喜歡書棣的男孩說,
書棣肯定不是凡人;一個嫉妒書棣的女孩說,書棣的血招蟲子,於是兩種說法都不脛而走,明大的人便
對美麗的書棣有了些疑惑。
但是書棣在孩子們中間依然有很高的威信。這次玩救人,依然是通過抓鬮兒來確定“公主”的人選。書
茵恰恰抓住了那張寫著“公主”的紙條。書茵並不怎麼高興,她更多的是惶恐,恰如一個當慣了丫頭的
人,硬要她當小姐,她怎麼也找不著那種感覺的。
不過惶恐之後還是相當興奮的。特別是在四姐書棣親自給她化妝的時候。小小的書茵還是頭一回化妝。
媽總是說,女孩兒家,小小年紀千萬別用化妝品,倒把好好的皮膚給毀了!但書棣一向對媽的話置若罔
聞。書棣不但給妹妹擦了粉抹了口紅,還給她戴上了精致的骨質項鏈和手鐲,穿上了繡金線的新疆緊身
背心,細細地編了十幾條小辮兒。書茵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完全成了個漂亮的新疆姑娘!
多少年之後書茵還記得那種感覺,每當不如意的時候,她就麵對鏡子,不停地化妝和卸妝。
另外還有個念想兒在纏繞著她,要是找到她的人偏巧是大哥哥孔令勝,該有多好!書茵的胸口一直撲撲
地跳著,她的腦子裏一下子閃過許多念頭:若是他找到了我,讓我唱歌,我該唱哪一首?《上學歌》?
《快樂的節日》?《讓我們蕩起雙槳》?還是《美麗的田野》?想起唱歌,她不由得沮喪。應當說她的
聲音還是蠻好的,可惜走調兒,也就是媽說的,左嗓兒。那麼還是跳舞吧。正好穿著新疆服裝。那時很
時興新疆舞,無論是中學還是小學,在學校裏風頭最勁的姑娘,一定是會跳新疆舞的姑娘。女孩們都學
著動脖子動肩膀,會動的,就令人羨慕。
書茵有個毛病:一緊張就想撒尿。記得剛開學的頭一天,放學的時候,她沿著鐵路走了很遠很遠,怎麼
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一緊張就尿了褲子。雖然隻是九月的天氣,媽已經給她穿上了薄棉褲,一尿,棉
褲就透了,粘在身上,冷風一吹,變得硬硬的,把兩條腿都磨出了血印。書茵回家就哭了。媽哄了又哄
,心疼得不得了:“都怪媽沒去接你,媽該死。”書茵邊哭邊說:“不怪媽,都怪我笨,我怎麼就不認
識回來的路呢?”
那一天,書茵躲在靶場的一個彈坑裏,風一吹,就條件反射似的尿出了一點。她就在風裏害怕起來,怎
麼辦哪?周圍又沒有廁所。越這麼想那尿越鼓脹起來,膀胱變得越來越硬,像是要爆了似的。沒辦法,
她開始數數,自己騙自己說數到一百就好了,就憋回去了,但是到了一百仍然不行,越來越急了,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