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跳,兩個腳換成一隻腳,一隻腳又變成兩隻腳,怎麼著也不行。小肚子開始痛,隱隱約約地,越來越
劇烈,天哪,那種疼痛已經躥了上來,變成一種全身性的痙攣,要出事兒了要出事兒了,她想。看看周
圍沒人,她幾步跳進彈坑裏。不行,新疆服得脫掉,那美麗的粉紅紗要是沾了尿可就完了,但是脫衣服
似乎又耽誤了兩分鍾,她已經感覺到褲襠裏濕漉漉的了。終於蹲了下去,因為憋得太久尿出來的很緩慢
,又一陣秋風吹過,她打了個寒噤,尿水突然像高壓水龍似的噴射了出來!——全身的疼痛和痙攣,一
下子緩解了。
但是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空中炸響:“投降吧書茵,可找到你了!”但聲音的尾音已經變了,這是個
時間差,孔令勝在刹那間已經看見一點模模糊糊的白,那是一種缺乏質感的純粹印象上的白色。他下意
識地往後一閃,還沒容他有進一步的反應,後麵的孩子們已經跑過來了。
書茵在呆了一呆之後接下來自然是女孩子們的看家本領——哭。書茵的嘴巴癟了又癟,本來是想光流淚
不出聲的,可是她從模糊淚眼中看見了四姐書棣,頓時又害怕又羞愧,哇的就哭出了聲,那個秋天的傍
晚,明大的孩子們看到的是這麼一幅圖景:女孩書茵半提溜著新疆大裙子,裙子一頭擰著麻花卷兒,顯
然是慌亂之中抓起來的,褲衩還沒來得及提上來,露出兩條光腿和小半個屁股。臉色慘白,鼻涕眼淚一
塊流,而孔令勝的模樣兒更是尷尬:滿臉血紅中還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一副準備逃跑卻又跑不掉的樣
子。
許多年之後書茵想,這一切全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太巧合了!假如書茵沒有一緊張就要尿的毛病,假如
那時沒有冷風吹來,假如在冷風吹來之前他們就找到了她,假如第一個找到她的不是孔令勝,假如……
如果假如確實存在,世界上的事或許會好辦得多。
#3#6
書茵哭了整整一晚上,痛不欲生。但是第二天就好了,還是奶奶給編的辮子,擦的梳頭油。學校因為是
明大的附小,離得近,老師們也都知道了,生怕書茵傷心,說話就特別注意,大夥都裝不知道,倒讓單
純的書茵覺著,學校裏的人都不知道。這樣膽子就大了些,慢慢兒地,一切也就都恢複正常了。孩子們
總會有些新鮮事兒,新的事兒代替了舊的事兒,興奮點轉移了,見著書茵也就不起哄了,書茵是天生的
綿性子,最是息事寧人的,事情過去了,就不再去想,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隻是孔師母家,從不再去
。媽看了心疼,就特地從家委會接來十字繡的活,讓書茵暇時也有事做,不胡思亂想。
過了秋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倒是孔師母沉不住氣,主動上段家來找書茵。書茵見了孔師母,又羞又
臊,無地自容。孔師母倒是很大度,一個勁兒說自己兒子的不是,說:“他從小就毛毛躁躁,顧東不顧
西的,書呆子一個,瞧不出眉眼高低!全是他的不是!哪兒有書茵姑娘的錯兒!如今你不去我家了,別
說是我,連小華麗都想得慌,倒把你送的那個鈴鐺,叼來叼去的玩兒,想是聞見你的味兒了!段太太,
我看書茵學絹人是塊料,還是讓她繼續學吧,別荒廢了才好。”
書茵媽媽聽了這話,微微地把嘴一抿,說:“孔師母,孩子們都大了,咱們都做不了孩子的主是不是?
你問問書茵,她願意去就去,我不攔著。”書茵把頭一扭,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媽,我學繡十字
布挺好的,接了活,就不動彈了。省得到時候交不了活,還要挨罰。”話說到這個份上,孔師母也就不
好再說什麼了。自己覺著待不住,就到廚房找奶奶說話,奶奶正切臘肉,有現成自己發的蒜苗,準備中
午做個臘肉炒蒜苗,一個熬小白菜,一個辣醬爆柿子椒,金裹銀兒的花卷兒蒸在鍋裏,起了這麼好聽的
名字,其實不過是棒子麵裹白麵而已。即使這樣,也比那時的一般人家吃得好得多奶奶就照老一套嘮叨
:“哪天不是買了回來做,摘洗切炒,樣樣都要我做,臘肉也是自己做的,書茵的爸掙那幾個錢,要養
活一大家子人,哪買得起?她們做的,我又瞧不上,真是天生的勞碌命!”孔師母見切開的臘肉,紅白
相間,肥肉都是透明的,又新鮮又勁道,極口讚道:“醃的好臘肉!像是上等的火腿了!等空閑了,伯
母也教教我?老孔饞臘肉饞得不得了呢。”奶奶聽了,就在案板上切卜一塊臘肉,用張片葉紙包了,硬
塞給孔師母。兩人你推我讓了一陣,孔師母千恩萬謝出了門。
書茵媽半天沒作聲。聽見廚房裏鍋鏟響罷了,這才命書茵拿一棵煙來。書茵就在書架上拿一棵紅雙喜,
點了煙,媽吸了一口,清清嗓子。媽說:“她這是怕了,來道歉的!她心裏沒鬼怕個什麼?可見她那個
兒子不是好東西!”書茵最怕提這個,眼裏含著淚叫一聲:“媽!”意思是讓媽別往下說了。可媽就像
沒聽見似的,說:“告訴你奶奶,如今買肉都要憑票兒,一人一月才半斤肉,自個兒還不夠吃呢,還送
人!送個好人也就罷了,送這樣的人家兒,不如喂狗!”
孔師母走的是後門,這會子才走到窗前葡萄架子底下,聽了個正著。手裏拿著那塊臘肉,拿著又不是,
扔了又不是,喉嚨裏咽下一口氣,回到家,把臘肉往小華麗那兒一扔,氣就往上頂,眼淚就刷地流下來
,嗚嗚咽咽了一會兒,小華麗連臘肉也不吃了,就上來拿小舌頭舔她的眼淚。孔師母一把抱過小華麗,
見兩個兒子呆若木雞地坐著看書,越發覺著委屈:“養個兒子不如養條狗,你們從小到大給我惹了多少
事!現在可倒好,人前人後抬不起頭,讓人家戳脊梁骨!”孔先生原是坐在書桌前的,聽得太太哭了,
急忙走出來,點著孔令勝的鼻子:“你就是禍根兒!老大不小的人了,誰讓你跟那幫孩子玩的?!眼看
要高考了,不好好複習,我看你考不上大學怎麼辦?!別以為進了男四中就萬事大吉了!告訴你,你還
差得遠著哪!你算個什麼東西?!老子當年總分第一考進輔仁大學,你爺爺還嫌我國文功底淺呢!老子
十幾歲就離開老家,一切都靠自己,你們靠誰?還不是靠老子?!今天我還就把話說明了,你們兩個都
聽著,滿十八歲,就給我滾蛋!多一天都別呆!!老子沒有義務養你們!老子夠了!!……你還在我眼
前晃什麼?還不快給老子滾得遠遠的!……”
孔師母先還聽著,後來聽著不像話,就想去攔,哪知孔先生越攔越來勁,暴跳如雷地抄起一個衣架,照
著孔令勝就沒頭沒臉地打,那孔令勝也呆,竟不知道躲,就那麼幹挨著,幾下之後,衣架上的鐵鉤子就
沾了血。孔師母慌了,上去抱住衣架,哭道:“不能打了!再打,就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大家幹淨!
”孔先生哆嗦著說:“這倒怪了!我不管,你又嘮叨!我管了,你還不滿!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這
個家也沒法過了,散夥了算!”孔師母哭著,心裏覺著奇怪,老頭一定是有了什麼不順心的事了,借題
發揮,不然,家裏的事就是再大,他也一向不管的,就是管,吼兩句也就罷了,從來也沒見他像今天這
樣——一定是出了事兒了,出了大事兒了!
直到晚上孔師母才明白出了什麼事:丈夫的一大堆文件夾裏,有一本油印的明大右派言論集,打頭的七
個人都是明大的老教授,每人都有一幅漫畫像,畫孔先生手握一條九頭毒蛇,每個毒蛇頭都吐著芯子,
冒出一句話,每句話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一句話就可以讓孔祥仁一家子掉腦袋。不過實事求是地說
,孔師母最初的反應卻不是害怕,她半張了嘴端詳了那幅漫畫好一會兒,驚奇地發現:那個核桃仁兒似
的、戴著大眼鏡的小腦袋竟如此逼真,原來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是這個人跟她生活了二十年,還跟她
生了兩個兒子!
這時她才知道害怕。冷汗涔涔流下來,流得人發懈,癱軟了下來,沒有力氣了,但心裏頭是明白的,恍
惚覺得,還有一件更可怕的事在慢慢發生著,她覺得腦子很亂,梳理不清自己的思想,定一定神,細細
地想著,是了,是孔令勝,她的大兒子,沒吃晚飯就出去了,出去後就沒回來。
也可能是一氣之下提前回學校了,今天是周末,宿舍傳達室沒人值班,連個接電話的都沒有,去找吧,
現在末班車怕是也已經過了。
孔師母打開台燈,柔軟的燈光流瀉了一地,台燈還是粉紅紗罩子,畫著四季美人,最老式的那一種。孔
先生曆來對燈光敏感,燈一亮,就把胳膊一彎,擋住眼睛,哼道:“不好好睡,又犯什麼神經病?!”
孔師母呆了一呆,氣道:“別說這麼難聽好不好?兒子到現在沒回來你知道不知道?”孔先生原是個真
鬆假刁的人,心裏有氣專會往家裏人身上出:“他回不回來關老子屁事!哼!死在外頭又怎麼樣?!”
孔師母是大家閨秀,從不會說一句重話的,這時隻氣得全身發抖:“好好,你不管你不管,但是你也不
必管我!”說著,就下了床,本想外邊套一件旗袍的,誰知手哆嗦得厲害,竟然半天都扣不上扣子,情
急之下,隻穿著睡衣睡褲就奔了出去。
夜風有些涼,睡衣褲是五十年代出的那種棉絨小花布的,一出去就吹透了。平時很注意保養的孔師母也
顧不得許多了,邊走邊喊著,喊的是孔令勝的小名。孔令勝的小名叫大乖,大概除了孔家的人沒人知道
。孔師母這麼叫兒子,當然為的是最後一點自尊,其實完全是掩耳盜鈴。
孔師母轉遍了明大的家屬院,特別注意那些邊邊角角的地方,她記得前些年鬧別扭小乖就是躲在極不顯
眼的水泥管子裏的。明大後麵就是農村,那時叫做菜園子,孩子們平時愛從幼兒園的牆翻過去,到菜園
子去玩。管菜園子的叫菜園子老張,有個瘋兒子,那時明大的孩子誰不聽話,當媽的就說,瘋子來了!
就這一句話就管事兒。
孔師母平時最怕瘋子。不是怕,是膈應。孔師母是有潔癖的,最怕髒東西,偏那瘋子一年四季都穿一件
衣裳,滿是鼻涕嘎巴。孔師母遠遠見了就要躲開,百米開外就聞得見味兒的,這會兒卻也不怕了,明大
找遍了,就奔菜園子而去。
菜園子的燈自然早就滅了。菜地裏好像是剛剛灌過水,到處濕漉漉的,一踩一腳坑兒,有幾次,把孔師
母的鞋也粘下來,她這才想起,腳上穿的還是拖鞋。
看見菜園子老張家的門了,那是外麵的一道柴門,她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但是幾乎是在撲過去的同時
,柴門裏麵也有個什麼東西撲了過來,黑乎乎的有半個人高,發出一種嘶啞的汪汪聲,在黑夜裏格外瘮
人,平時溫文爾雅的孔師母嚇得三魂走了七竅,心下隻有命懸一線的感覺。天哪天哪。小屋裏的燈驀然
亮了。
就在這時,從靴場方向傳來一陣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