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絹人的孔師母(二)
#3#7
其實,對那件事反應最強烈的是書棣。
明大所有的孩子們都記著了書棣捂著臉狂奔逃離現場的那個瞬間,但是誰也不知道少女書棣為此付出的
慘痛代價。從那時起,書棣竟然停了經。本來紅撲撲的臉變得蠟黃蠟黃的,性情兒也變了。書棣一輩子
也忘不了,孩子們在怔了片刻之後,由壞小子王三兒帶頭兒嘻嘻一壞笑,哄的一下散了,遠遠的,像是
有人在起哄:噢噢噢!報告司令官,有人沒褲子穿!……噢噢噢!那哄笑聲常常像一把刀,在書棣沒有
防備的時候,突然躥出來,在她嬌嫩的胸膈處,致命一擊。
當然,這一切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書棣和孔令勝一直在悄悄地相愛著。
在那個年代常常被忽略的情感,隻有在突發事件中才會顯出本色。在那之前,書棣隻是覺著,在街上行
走的時候,滿街的行人似乎都是孔令勝。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她哼著歌,總是不知不覺地反複哼一首
歌的旋律,可以從家門口一直哼到學校,等她坐在課桌旁清醒著的時候,她才突然想到,她哼的那首歌
就是孔令勝最近常彈的一首曲子。師大女附中和男四中結成友誼班之後,他們的關係更微妙了。有一次
去頤和園劃船,大家起哄叫書棣唱歌,書棣悄悄盯著正在劃船的孔令勝,信口唱起電影《兩個小足球隊
》插曲:有一天夥伴們來到海上,共同度過快樂的時光,我們的舢板迎著晚風破海浪,親愛的朋友們要
去遠航,你看這天空多麼晴朗,你看這海鷗自由飛翔,你看這劃船的小夥子多麼健壯,就像那真正的水
手一樣……
看上去孔令勝沒有在聽,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一個遙遠的國土。但是從他漸漸變得溫柔的目光裏,書棣
知道他在聽。在她和他的關係中,他一直是聽者。那一架古舊的大風琴,湧動著太多的月色溫柔,還有
潮汐與船,他從小就能清晰地分辨和弦與琶音,卻聽不清她在傾訴什麼。她說的總是太多,雜亂無章。
就像初學寫作的人,總是想把每個字都變成華彩樂章,於是華彩樂章就不存在了。
但最終他還是聽懂了。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借著潷在大風琴上的光線,他們的眼睛第一次筆直地相
對,眼睛裏映著的小月亮閃著迷人的寒光,像鑽石一般犀利地把五線譜分割開來,於是他懂了。從那天
起,他看的所有小說的女主角都變成了一個人,少年人所有的幻想都集中起來,那一切都與眼前的少女
有關。
但是月亮、風琴、潮汐與船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那是海市蜃樓的幻影,特別是在那樣一個奇怪的
年代。
#3#8
孔令勝伏臥在靶場的秋風裏。多少年之後人們還在爭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自殺?無論如何,他自殺
沒有道理嘛。一件小事情,純粹小孩子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大家都快淡忘了,為什麼他還要自殺
?不可能。即便被父親吼兩句,也不至於就尋短見。但是如果不是自殺,他為什麼大晚上的一個人跑到
靶場?特別是跑到靶子那裏,那不是活活地要人當靶子打嗎?不,不對,持反對意見的又說了:他怎麼
知道那天大學生要在那兒練夜間射擊呢?!不錯,明大家屬院裏是張貼了告示,但是像孔令勝這樣一天
到晚窩在家看書學習的人,是絕不會注意家委會門口張貼的告示的,豈止是孔令勝,幾乎所有明大的孩
子們都不會注意那一塊專門貼各種告示的塑料板兒,他們曆來認為,那是老太太們的事兒,與他們無關
。
但是孔令勝的確是死了。不管人們如何猜測,結果總是一樣的孔師母一見到孔令勝的屍體就昏過去了:
小華麗撲上去,悲傷地舔著孔令勝蒼白的臉頰,粉紅的小舌頭一伸一縮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驚恐。孔
先生狠狠打著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牢牢鎖在房間裏,後悔不該對兒子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小乖一聲不吭
縮在牆角,好像一下子人都風幹了似的,變得很小很小……當然有很多前來悼念的人,都說著同樣的話
,然後帶著同樣的表情離開。家委會的主任黃大媽回到家裏,把幾個兒子都叫到一起說:“你們可得走
正道兒,看看當流氓有什麼好?他自己也活得沒臉了吧?沒臉了,就隻好走這條道兒!就隻可憐孔師母
,白白把他養活這麼大!”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書茵的奶奶也在家流著淚,數叨著:“年輕輕的孩子誰不犯錯兒?偏這孩子想不開!可惜了兒的,長得
多好一個孩子!孔師母在家不定怎麼哭呢!”又催著書茵媽:“還不快瞧瞧去?孔師母好強的人,可別
再出人命!”
書茵媽一直埋頭在織毛衣,頭也不抬地說:“我看就別趕那個熱鬧了!誰家出了事願意別人摻和?何況
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一語未了,誰也沒想到一直悶頭寫作業的書棣一下子跳起來,直逼到媽媽
的臉上:“人都死了!你還要怎麼樣?還要怎麼樣?!……”
書茵媽因為完全沒有精神準備,手一抖,毛衣就掉在了地上。書棣的聲音又高又尖利,把正在哭著的書
茵也嚇得跳了起來,書茵就往外拉書棣,就在這時,一直關門寫檢討的爸走了出來。
爸一走出來,媽的眼淚就像自來水龍頭打開了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爸正在心煩:前幾天教研室
又把火燒到自己頭上,說是自己已經走到右派邊緣了,需要別人大喝一聲,才能猛醒。幾遍檢討稿也通
不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寫得很投入了,沒想到一聲尖嗓門兒,一下子把他的思維攪亂了。爸對孩子
曆來的政策是兩個極端,慣嗎慣得要死,凶起來又凶得要命,爸一凶也沒什麼別的本事,就是摔東西,
逮著什麼摔什麼,這時隨手抓起一個從蘇聯留學帶回來的鉛筆盒,也不管是誰的,狠狠往下一摔,再一
踩,嗚呼哀哉,鉛筆盒變成了糖耳朵。
書棣蒼白的臉呆了幾秒鍾,突然用瘮人的音調尖聲哭了起來,痛哭中喊了一句:“你們是不是要我也去
死?!”就轉身向外跑去。
一大家子都呆若木雞地立在了原處。半天,媽問:“四丫頭說的什麼?”奶奶和爸互相看看,都不作聲
,唯書茵答道:“四姐說的是,你們是不是要她也去死!”媽就止了淚,悄然無聲地走到盥洗室,對著
鏡子洗洗臉,搽搽雪花膏,又撲了點粉,走出來說:“你們誰也不許去追小四兒,誰追誰負責!”說罷
把爸的衣角輕輕一撚,兩人進了裏屋。
媽軟軟地靠在爸爸的肩上,皺著眉:“這可怎麼好,看來小四是出事了!”爸還在發呆:“出什麼事?
”媽說:“你這書呆子,還問出什麼事!這還看不出來嗎?幾次說孔家大兒子,她護在頭裏,跟要了她
命似的,我也是傻,早該想到的,前些年她不是老去孔家學琴嗎?兩個人一來二去的大了,都有了心事
兒了,怪不得孔師母見麵總那麼客氣,想是她也知道點子什麼了,就單瞞著咱們兩個老傻子!”爸就嗔
怪:“哪來的事,你也太多疑了!孩子才多大,就操這個閑心了!”媽說:“你知道什麼?如今的孩子
懂事兒都早,再說也都不小了,孔家老大都十九了,咱們小四也十七了!看她最近臉黃黃的,我還以為
是胃口不好。鬧了半天……要是再大點兒倒也罷了,怕的就是這麼半大不小的,最容易出事兒!……”
後來媽真的查清書棣的秘密了。知道了這個秘密之後媽就嚇了一跳:這孩子停經了!還真是這麼回事兒
!一點兒沒冤枉她!
媽親手挑了十字繡的桌布,送到校醫室王大夫家裏,求王大夫給四姑娘做個尿檢。王大夫很好地掩飾了
冷笑,答應了。但是書棣死也不去校醫室。沒辦法,媽隻好連哄帶騙地拿了女兒一點尿樣,自己去了。
當然結果很出意料,媽呆了一呆,算是放心了,立即後悔著那塊十字布,繡了四天四夜啊,漂亮得很,
連自己也舍不得鋪呢。
但是從那時起,四姐書棣就有些神叨叨的了。一年之內,從班裏的尖子生滑到了補習生。第二年,索性
就休學了。慢慢地,書茵發現四姐連長相也變了,臉還是那張臉,五官還是那個五官,可精神氣兒沒了
,一種灰禿禿的東西慢慢侵蝕了那個青春勃發的形象,就連個子也像是變矮了似的。美麗離她而去,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