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絹人的孔師母(二)(2 / 3)

沒有人說,看人家段家四姑娘,夠多美!

書茵生平頭一回從姐姐身上發現了美麗有多麼脆弱!閑來無事媽常常暗自垂淚:“紅顏薄命,到底讓我

說中了!”

#3#9

日子一下子過去了八九年,六六年八月的太陽好像格外燥熱。世界一下子翻了個個兒,對於明大的孩子

們來說熱鬧極了,好玩兒極了!哥哥姐姐們臂上的紅袖章讓小孩們羨慕壞了,滿腔熱情不知道如何發泄

,好不容易盼著一個大哥哥出來挑頭說,要成立革命造反兵團,先把明大反動權威的家抄一遍,孩子們

一片歡呼不能自己,當晚就去了段書茵的家,書茵的父親現在是二級教授,自然該算反動權威了,何況

她家裏反抗能力弱,正是批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最佳突破口。

但是誰也沒想到結局並不美妙。

那天晚上,也是太急了些,一衝進去,大哥哥就把貼在牆上的一幅畫一把扯掉,那時候牆上好像隻能掛

毛主席像,何況那張畫上人的穿著猛一看好像是過去的軍閥,但是扯完之後大哥哥就知道大禍臨頭了。

他突然認清了畫上的人穿的是元帥服。書茵媽靜靜地坐在一邊,悠悠地說:把林副主席穿元帥服的像撕

了,怕是不大好吧。就這一句話,小將們都呆了。

雙方默默地對峙著。後來大哥哥說:“我們走吧。”驚呆了的孩子們一下子做鳥獸散,走到門口的時候

,大哥哥低著頭向裏麵甩了一句話:“是我的錯,我會向毛主席請罪的。”

階級鬥爭雖然如此複雜,孩子們的革命熱情卻並沒有就此被撲滅。第二天,大家又風風火火地找到家委

會的新負責人,說是現在全國的革命烈火都被毛主席點燃了,唯獨明大家屬院還捂著階級鬥爭的蓋子,

其實家屬中間也一樣有曆史反革命,有黑五類。出身三代貧農的新負責人說,說得對,還是小將們覺悟

高。於是立即召開會議,把資產階級教授太太的名字列了一個表,首當其衝的,就是做絹人的孔師母—

—因為孔先生不但是反動學術權威,還是摘帽右派;何況還有一段關於孔令勝的陳年老賬:一級教授的

兒子耍流氓,盡人皆知。過去隻敢在背後指指戳戳,現在廣大革命人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當麵鑼對麵鼓

地與壞人壞事做鬥爭了!

石台本來是個乒乓球台子,孩子們要打球就在中間放上幾塊磚,現在成了開批鬥會的最佳場所。把反動

權威臭老婆押上來的時候,書茵媽就在台子邊上站著,因為林副主席頭像事件,書茵媽一下子揚眉吐氣

,立即從資產階級臭老婆的隊伍裏解放了出來,而那個戴著袖標去造反的大男孩一夜之間成了現行反革

命。書茵媽暗歎如今這反革命也太好當了。

書茵卻不以為然二十歲的書茵剛剛考上了清華建築係,對於風起雲湧的革命造反運動根本沒有興趣。但

是逍遙派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書茵隻好躲在家裏看看書,做做家務。這天中午是書茵做的飯,一個肉末

雪裏紅,一個蒸蛋羹,一個辣酸白菜。書茵被辣椒嗆得邊咳嗽邊說:“媽,那批鬥會您就甭去了,不是

什麼好事,沒的現眼。”媽淡淡瞥她一眼,不吭氣。書茵又說:“風水輪流轉,您怎麼就能知道現在挨

批鬥的將來不翻身?最好別摻和這些事兒。”媽又看她一眼:“你怎麼年紀輕輕的說這話?我看連你奶

奶都比你積極。”八十歲的奶奶耳朵還挺好使,躺在床上接茬兒:“是啊,活到老學到老嘛。前幾天書

德回來還告訴我,階級鬥爭複雜得很哪。”爸在裏屋就說:“書茵說得對,最好別摻和這些事兒。”媽

就急:“家委會通知的,不去行嗎?我表現不積極,頭一個就對你不利。你是豬腦子啊?這點事兒想不

明白?”這些年來媽越來越厲害了,過去奶奶在場她還有所收斂,現在可管不了那許多了,常常出口傷

人,對別人還好,唯獨對老頭,是寸土必爭、寸權必奪。那個年月的人說話都是高聲大氣,生怕別人聽

不見,事實上說話聲音小了也是聽不見,因為高音喇叭一天到晚開著,噪音汙染已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

,不過那時的人們絕想不起向有關方麵索要擾民費就是了。

可是就在一片噪聲喧嘩中,突然有一個細悠悠的聲音如一根細絲一般飄向空中,眼看就要斷了似的幽幽

歎一聲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好像京戲裏青衣的念白。段家人對這種念

白已經習慣了,並沒有什麼驚奇。這自然是書棣的聲音。這些年來,書棣的病越來越沉重了,不梳頭、

不洗臉,更不洗澡,偶然媽強迫她洗一回,竟像殺豬似的嚎叫,街坊四鄰都以為出了人命。結果頭發結

成了鋼筋似的絡兒,沒一個鍾頭絕對梳不通。她自己竟還編了個大辮兒,上麵紮著三寸長的紅頭繩。紅

頭繩都變黑了。大拇指蓋裏麵全是黑的,還常放在嘴裏嘬。媽曆來要強,哪兒見過這個?索性把她往小

屋裏一鎖,三頓飯時候才放出來:吃飯時也並不省心,眼錯不見,她就能把菜飯撒上一地。然後嘻嘻笑

著,端著空碗邊跳邊唱:“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鬧得現在當媽的嚇唬小孩子不說菜園子的瘋子

來了,隻說一句“段家四姑娘來了”,就嚇得孩子們雞飛狗跳。

當時書棣拿個小凳子擺在堂屋正中,一邊吃辣酸菜一邊往地上甩肉末,然後用腳踩。心疼得媽直搶,奶

奶在床上躺著哼唧:“造孽喲!天打五雷轟喲!一個月二兩肉,就這麼糟蹋喲!她不懂事,難道你們當

老家兒的也不懂事?!”這話媽聽了自然不受用,立刻說:“這話是說給誰聽呢?難道是我願意讓她瘋

的?十月懷胎,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疼還疼不過來呢,現在小四這樣子,難道不是剜我的心割我的肉?你

老人家就省點事,別在我傷口上撒鹽了!”一番話把奶奶鎮下去了,又抹淚:“那個缺德的!把我的寶

貝漂亮女兒逼成這樣,他們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多少年之後書茵想起媽當年說這話的樣子還心驚膽戰。當時媽咬著一排細牙齒,文雅的臉微微有點變形

,平時一向冷漠美麗的眼睛裏躥著火苗。事情的發展真的證實了媽的話。媽媽的話在那個燥熱的八月,

成為一個可怕的箴言。

#3#10

那天明大家屬批鬥會的排列次序出了一點問題。最後還是決定把前家委會負責人趙蘭芝放在第一位,孔

師母放在第二,當三代貧農張玉桂大姐一聲高呼“把反動權威的臭老婆邊秀芷押上來”的時候,書茵媽

打了個怔兒,一時沒反應過來“邊秀芷”是誰。待到“邊秀芷”真的被押上來了,她才突然明白,原來

這個起著美麗名字的女人就是孔師母。可不是嘛,早知道她娘家姓邊嗎。這個女人今年該是五十歲了,

但是看上去一點不老。她大兒子死後就沒怎麼見她出來過,按說受這麼大刺激應當老哇,她怎麼還是那

樣兒呢?書茵媽下死勁地盯了那女人兩眼,像錐子一般刺入她的骨髓,奇怪啊,竟然沒發現什麼破綻。

那張長著淺色雀斑的臉還是那麼白淨,有幾絲皺紋,眼皮低垂著,看不清她的表情。身上幹十淨淨穿了

件灰褂子,雖然極普通,可穿在她身上就另有一番風韻。

這個安靜又幹淨的女人和周圍的氣氛是那麼的不協調,以至於她被“押”上來之後所有的人都怔了一下

,就像是一幅紅旗招展凱歌震天的畫裏,突然走來一個老月份牌式的人物,讓大家恨又不是愛又不是,

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但是那種猶豫和踟躕僅僅延續了一刹那,三代貧農張玉桂同誌就身先士卒,率先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大桶

糨糊往孔師母——邊秀芷身上澆去,讓你幹淨,讓你安靜!我讓你幹淨不成安靜也不成!!大家都黑憑

什麼你白?大家都高聲大嗓憑什麼你細聲細氣?!大家都髒兮兮的憑什麼你又幹淨又安靜!!老娘不到

四十就一嘟嚕一串憑什麼你五十歲了還有身條兒?今兒老娘就得把你一勺兒燴嘍!讓你比我們還髒還醜

!不然顯不出老娘我的手段!——張玉桂同誌內心想的正是當時明大革命家屬的共同心聲,張玉桂同誌

喊出來的口號倒是堂堂正正:“堅決把反動權威的臭老婆邊秀芷鬥倒鬥臭!”“熱烈擁護革命小將的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