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絹人的孔師母(二)(3 / 3)

命行動!”“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站在台邊的書茵媽也跟著揮胳膊喊口號,看著台上那張

白白淨淨的臉在慢慢變樣,灰乎乎的糨糊正沿著前額打了絡兒的頭發慢慢地淌下來,像是浸淫了許多汙

淖的黑雨,淋遍了她的全身,沒有一個部位躲得過。然後,火爆的太陽就把那些汙染的糨糊留在了她臉

上和身上,變成了別的物質,侵蝕著她的肌膚,讓她也慢慢變成了別的什麼東西。她真的變成別的了,

像一棵色彩斑駁的樹或者別的什麼,唯獨不像人。

“現在……揭發批判開始!”張玉桂的糖嗓兒在空氣中像是要劈裂。

家屬老太太們一個個地跳上台去發言,跳得很輕盈。後來連仇嫂也跳上去了。摻雜在眾人中的紅衛兵小

將們暗中敬服:原來這些大媽大娘們的階級覺悟這麼高,身體這麼好!是革命讓她們重新煥發了青春,

怪不得說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呢,看她們沒日沒夜地練忠字舞,那架勢哪兒像五六十歲的人哪,活脫兒像

被愛情燒糊塗了的純情少女!當然,她們愛的是偉大領袖,這是一種高尚的愛,一種純粹的愛,一種有

道德的愛,一種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愛,一種有益於人民的愛!

有愛必有恨。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但是孔師母邊秀芷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夜之間人們對她充滿仇恨。要命的是她不會恨,不知道什麼叫恨

小時候她在教會學校念書,首先學的就是愛,忍讓、原諒、寬容……這些字眼。她記得老師把愛字寫在

黑板上的時候,特別強調了“愛”字中間的那顆心。“要用心去愛”,老師說。她把這句話記得很牢,

五十年來,她沒和任何人紅過臉,遇到事,她隻有一個忍字。“張公百忍得金人”——這又是老師說的

一個典故,說的是古時有個叫做張公的人,經常受人誤解和欺辱。一天,張公家來了個瘋子,吃飽喝足

後,非要在他床上睡,那人滿頭癩瘡,全身膿水,看著就惡心得發昏,但是張公還是忍受著同意了,他

睡到了馬廄裏。等他醒來一看,天哪!他床上躺著的,竟然是一個十足赤金的人,沉得搬都搬不動。張

公於是家道中興,晚景火爆。原來是張公的忍耐與仁義感動了上蒼,上蒼給了他補償。

孔師母想,假如是她,她不要這補償。她一定會把那些金子分給窮人。她天性愛可憐人,又膽小怕事,

最怕得罪人,就連對一個孩子,她也是小心翼翼的。遇到事情,總是先想自己有什麼不對,隻要不是自

己不對,便很釋然。因為凡別人的錯誤,再大她也能原諒。從沒想過,一個人還需要與人爭執,還需要

自我保護。

也許是看到孔師母那種奇怪的神情,批判中斷了一會兒。張玉桂同誌氣呼呼地開始點名:“吳輝呢?吳

輝上哪兒去了?書茵媽,你還不發言?!”點到“吳輝”的時候大家怔了一下,連書茵媽自己也沒反應

過來。稱呼也是隨著時代變的,五十年代叫段太太,六十年代叫書茵媽,“文革”一開始,一切都革命

了,大夥見了都叫名字。

書茵媽走到台子上去了。

#3#11

幾年之後的“紅衛兵成果展覽”裏有張照片,題目是“把黑五類分子鬥倒鬥臭”,選用的正是書茵媽指

著孔師母悲憤控訴的那一刹那。書茵媽見著孔師母就想起死去的孔令勝,進而想起因孔令勝而發瘋的四

姑娘書棣。“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

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書茵媽盡量沉著地開了口,然後就一個轉身,有些像京劇裏的“搶背”,悲從中來,用蘭花指指定

了孔師母:“邊秀芷,你還認識我嗎?”那姿態很像一個著名連環畫家畫的“白毛女”。當時,剛剛從

深山回來的白毛女指著黃世仁和他媽說:“你們還認識我嗎?!”那時一般苦大仇深的人都這麼開口。

但書茵媽是有文化的人,水準到底不同些,她說完這句話之後就話鋒一轉說:“看見你我就惡心!邊秀

芷,難道你忘了,八年前,你的寶貝兒子因為耍流氓,沒臉活著,自殺了,那樣不要臉的東西,死了也

就死了吧,可他害得我好好的姑娘死不死活不活的,一輩子都完了!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完了!

……”說著,淚如雨下。底下老頭老太太們,都跟著唏噓。可是誰也沒想到,一直深埋著頭的孔師母這

時竟抬起頭來,嗚咽著說:“書茵媽,怪我教育無方,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全家!!我在這兒再

次向你道歉了!假如有什麼可以補償的,就是傾家蕩產也可以……”書茵媽先是一怔,書茵媽一怔是因

為她先前控訴的那些話,她說出來的時候心裏實在沒底,實在發虛,她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其實是準備著

孔師母反擊的,但是一拳打在一個軟棉花包上,倒讓她平添了許多勇氣,她想,她說得對,她沒冤枉這

個女人,下麵的口號震天價地響起來,她看見那個女人被小將們拉到一張條凳上,人們讓她在那張細長

的凳子上跳忠字舞。

孔師母的臉青了,青了又變白。她蠕動嘴唇好像是在說什麼,但聲音太吵了什麼也聽不見。悄悄來到會

場的書茵看見站在條凳上的那個女人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瘦小,瘦小得可憐,那個瘦小的身子與其說是

舞動不如說是在掙紮,掙紮了幾下子,就軟綿綿地倒下了,那一天,驕陽似火,好像要把那瘦小的身子

烤化了似的。書茵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但很快就被身後的無數雙手拉住了,書茵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想要

掙脫蛛網的蜘蛛,後麵無數雙手構成的蛛絲使她的掙紮變得徒勞。

#3#12

孔師母的死法和她心愛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一年之後,鬥批改進入新階段,學生們開始學軍。又一次

明大學生的夜間打靶練習。據事後當事人回憶,他剛剛舉起槍,就有一個影子飄進了他的射程,他扣動

扳機的手已經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了。恍恍惚惚的,他覺得自己打中了一隻小野獸,那隻野獸瘦小而羸弱

,好像還沒撞著子彈就倒下了,軟綿綿的。

對於明大人來說,這個消息引不起任何刺激。孔師母早就在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們的視線,早就盯

上了新的、更有意義的東西。火葬場的車是深夜來的,因此,整個明大的人都沒看到孔師母的遺體。孔

師母就這樣悄悄地消失了,如同生前一樣,沒給旁人帶來一點麻煩。

倒是書茵,因為始終惦念著陳年舊事,第二天一早,聽到消息後悄悄地去了孔家一趟,看見家門大敞著

,好像要搬家的樣子。書茵靜靜地走了進去,這套曾經那麼熟悉的房子好像變小了,書茵明白這大約是

她人長大了的緣故。家裏亂得很,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抄走了,隻剩下一排排白色的絹人頭,在地上床

上淩亂地堆積著,那些沒有頭發沒有五官的白臉,很恐怖。

書茵正發呆,一個黑影忽地斜刺裏躥出來,撲向她的腿,她恍惚間竟不知道害怕,半天才認出那個黑乎

乎的小髒狗兒是小華麗,華麗長大了,瘦了,當然沒以前好玩了,但伸出的小舌頭依然是粉紅的,多少

年了,它竟還認得書茵,一躥一躥地要抱,書茵心裏一熱,也顧不得髒了,把它抱起來,它把毛茸茸熱

乎乎的小身體深深地埋進她的領了裏,小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她的細頸子,很有勁道。書茵感覺到抱在手

裏的這個小生命,眼淚就忍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看見,小華麗的眼裏,竟然也有淚——她記起小華麗雖

然不會笑,但卻是會哭的,小狗的生命最多十三年,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它也應當哭一哭了。

後來,書茵在一個紙箱裏發現了那幅《鸚鵡姑娘》的畫,還保存得很完好,她心頭一抖,把畫折了起來

,放進衣兜裏。回家之後,照例被媽搜了出來,媽看了皺皺眉頭說,撕了!書茵回答,不!口氣很堅決

。這是書茵第一次對媽說不。

書茵發現“不”說出口之後反而輕鬆了,她知道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大概要常常用到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