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一)(1 / 3)

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一)

#3#一

你注定要輾轉於痛苦和你的意誌之間

雖然不死,卻要曆盡磨難

*right*——拜倫

一九七七年一月

羅玉茜:

大風降溫警報是前兩天播出的,可是直到昨晚,真正的嚴寒才降臨大地。西北風摧枯拉朽般地把殘存的

樹葉席卷一空,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隻有窗玻璃上的冰淩花在發出耀眼的反光。

然而病房裏卻溫暖如春。早飯後,陳嫂給孩子織毛活,林大媽收拾東西準備出院,我在看書,小榮在梳

妝打扮——好好的臉蛋兒被她用質量低劣的鉛粉抹得灰白。傻瓜,我要是在十七歲的芳齡決不這麼幹。

化妝隻會加速衰老。

護士伊秋帶著見習護士來給空床位換上了被褥床單。

“又要來新病號了?”小榮戴著滿頭發卷湊過來。

“是啊。重病號。昨晚被幾個下夜班的工人抬來的。聽說這人昏倒在北京站的入口處。可嚇人了,在急

診觀察室折騰了一夜!”年輕的見習護士搶著回答。

“是啥病呀?這麼邪乎?”陳嫂放下了毛活。

“現在還不好確診,楚大夫說,讓先到你們這兒湊合湊合!”

“甭湊合!”我把書一摔,衝著小伊就嚷,“重病號就該送單間,幹嗎到這兒來添亂,我們屋人夠了!

“哼,還真讓楚大夫給說著了!”小伊微微一笑,用手指點著我,“茜姐呀,就知道你厲害!可這是個

特殊病號,別說讓她住單間,要是楚大夫不點頭,急診室的小杜大夫連收都不敢收呢!”

“怎麼著?麻風病還是瘟疫?”我不屑地撇撇嘴。

“說真格的,茜姐,”小伊在我床邊貓著腰,把聲音放得輕輕的,“她呀,是個剛出獄的政治犯,因為

‘天安門事件’關起來的,聽說在關押期間態度特別……所以才最後一批放……還留了個尾巴呢!”

“可不,‘四人幫’都倒台三個多月了嘛!”

“可是‘天安門事件’並沒有平反呀!”伊秋莞爾一笑。——她是整個外科病房最溫柔的護士,大夥都

喜歡她。

“哼,其實平不平反,這事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我抓起書擋住了臉,氣哼哼地說。

“得得,你少發點兒牢騷吧!”小伊拿過我的書翻翻,又還給我,“茜姐還懂心理學呢?”

“多新鮮哪。咱們是心理學科班出身,正經北大心理專業畢業的哪!”我略略帶著點揶揄。說實話,這

些年我早就把專業丟光了,如今倒是成了烹調、縫紉的專家。

“聽……聽說楚大夫好像挺需要這方麵的書。”她忽然臉一紅,小聲說。

“搞外科的研究心理學幹嘛?——先說好了,我可不借啊!”

“茜姐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小榮笑著摟住我的脖子,“你忘了人家楚大夫給你做手術的時候啦?”

“那是他應盡的責任!”我的嘴可不會軟下來,“論醫術他確實可以。可那也犯不著成天板著臉,就跟

別人欠他八百吊似的啊!”

全笑了,連陳嫂也笑著瞪了我一眼:“小羅啊,就你難纏,人家楚大夫年輕,說話辦事當然得注意影響

,要是整天嬉皮笑臉的,你還不定怎麼編派人家呢!”

“好了好了,閑話少說。”小伊正色起來,“那個新病人的事,茜姐要是實在不願意……”

“誰說我不願意,甭讓我做惡人!要來就讓她來唄!……”

……她來了。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樣。她還很年輕,瘦弱、蒼白、修長。走起路來,竟像是一根飄飄顫顫

的青蘆葦。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大家好奇的目光,她垂著眼簾,呆滯、冷漠,像個影子似的向那空床位

挪動著,吃力地拿著她的全部行裝——一個書包和一個臉盆。

小伊她們急忙上前攙扶她,卻被她拒絕了。在這瞬間我感到她很執拗。盡管疾病把她搞得十分憔悴,衣

著又過分樸素,可是在她身上,我仍然發現了一種毫無矯飾的天然美,一種文雅脫俗的氣韻。奇怪的姑

娘,她好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我知道,按照一般的審美趣味,她沒什麼出眾的地方。然而就像是在

許多鮮豔刺目的塑料花中發現了一朵來自大自然的紫色地丁;在一大堆華詞豔賦中找到了一首簡古、淡

泊的小詩——她的整個形象和氣質都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或許是被參加“天安門事件”這個“最初印象”激起了好奇心吧,我一反常態,主動湊上去問長問短。

可是直到吃午飯的時候,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孟馳,得的是肺病之外,我一無所獲。

研究人是很有意思的。住院半個月,我把這兒的大夫、護士、病人們也琢磨得差不多了。這兒的外科主

任是全國著名的胸外科專家。然而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嚇死活人。這位鼎鼎大名的醫學博士竟是個瘦小

枯幹、講一口純北京土話的老頭兒。他的白大褂永遠是皺皺巴巴的,冷不丁一看,會把他誤認作醫院的

勤雜工。然而就是他,幾十年來靠那一把刀,不知從死神手裏奪回了多少人的生命!——按小鄧的話,

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小鄧叫鄧林,是我弟弟的老同學,現在也算是個大夫了。不過還嫩點兒,沒有獨

立做過大手術。其實不是我擠對他們,這幫年輕大夫有幾個頂事兒的?文化大革命造就了一群“對付”

“那楚大夫呢?”每逢我對這些“對付”們略有微詞之際,李小榮、伊秋她們就會把楚楊抬出來——他

簡直是她們心目中的圖騰!也難怪,說不定我倒退十年也會愛上他哩!他的確具有一個優秀外科醫生的

全部稟賦:大膽,果斷,反應迅速,應變能力強。據說現在他做手術的實際能力已經超過了外科主任。

而且,作為主任最得意的弟子,他和老頭兒的其貌不揚正好相反——他的外貌、身材可以說是無懈可擊

。加上氣質冷峻、談吐洗練,對異性頗具吸引力。然而我的經曆告訴我,蘇格拉底式的前額後麵也會有

空虛的頭腦。一句話,作為醫生,我佩服他。可是作為人嘛……我還真是木頭眼鏡兒——沒看透他哩!

看了半天書沒翻過三頁兒——做學問實在是太苦了。怎麼年輕時那種要強勁兒一點兒沒了?那時我一個

星期就啃完一本大部頭。……那個新來的姑娘還在望著窗外發呆,她不會是受了什麼刺激吧!……她是

多血質還是膽汁質?是外胚葉型還是內胚葉型?古希臘的性格分類早已過時了。世界是在發展的,心理

學也是在發展的。弗洛伊德在中國似乎又變得時髦起來,心理研究所大約也快恢複了。顛倒的一切又都

要顛倒過來了,我是不是也應當服從心理學“個人社會化”的需要,扔掉十年浩劫留給我的後遺症——

“奧勃洛摩夫”式惰性,隨著時代顛倒一下呢?

孟馳:

淡藍色的牆壁。淡藍色的天花板。護士們像一朵朵雲似的在這一片淡藍中飄來飄去。要是生活本身也這

麼明朗、這麼純潔就好了。

然而生活隻是一條灰色的河流。什麼都攪在裏麵。美與醜,善與惡,純潔與汙穢,真理與謊言。有的人

一貫正確。有的人永遠倒黴。粉碎“四人幫”是黨中央的偉大勝利,可是“天安門事件”是定了性的,

誰也休想翻案!

什麼邏輯!

我不稀罕你們放我。我要你們承認我對,你們錯了!可是你們不敢!不敢!你們隻能是別人的牽線木偶

,沒有思想、靈魂的木偶,你們活得不會自在!

可是你們活得很自在,不自在的倒是我。我的手腕上現在還留著狼牙銬的齒痕。那連續戴上四十八小時

就會使人終身致殘的緊銬!九個月。二百七十個日夜。我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是怎樣在那座黑暗的地牢

裏,忍受著皮鞭、木棍和孤獨,忍受著心靈的屈辱和踐踏,活下來的啊!這些,有誰能知道?又有誰能

理解?!

不。我早已不需要什麼理解。人的心靈本來就是無法相通的。意識屬於私人範疇。人與人之間永遠不會

互相理解,永遠不會的。

但這沒什麼。我可以孤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那個線條和色彩構成的世界——我從小就熟悉的世界

。我就是為了她而失去自由的,我還要為了她而活下去。爸早就說過,我就是為那個世界而生的。

“……世界在那孩子手中

變成了線條

他握著一條彩色的閃電

他踏著晨曦來到海邊

大海,比曆史還要悠久的大海……”(注:引自西班牙詩人維森特·阿萊桑德雷所作《畢加索》。)

“五床,一會兒楚大夫來給你寫病案。”

好像很遠的地方有人說話。是了,這是在B醫院裏,說話的是那個年輕護士。她怎麼也長了一雙清水似的

長長的眼睛?那雙眼睛常常追著我,撕咬著我的心……可是現在,哈哈,已經沒什麼了。那不過是一場

笑話。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怪羅曼蒂克的。友誼、愛情、信任、理解,這些神聖的字眼究竟是哪個撒

謊大王捏造出來的?把人騙得好苦、害得好苦喲!

不,這不是錯覺。這護士和伊華一定有著很近的血緣關係。瞧那雙長長的眼睛!那個被她們稱為“茜姐

”的女人一直在盯著我,也許我在她們眼裏就像動物園裏的一個新奇動物似的那麼好玩?看吧,我不在

乎。

大夫來了。他檢查得可真仔細,聽診器像條涼冰冰的蟲子似的在我身上移動著,他用手指輕輕叩著我的

肋骨。

“家裏人有得過肺結核的嗎?”他檢查完了,直起身,緊鎖眉頭。

“沒有。”

“什麼時候開始咳嗽、發低燒的?”

我沒有回答。……黑森森的監房裏,躺著一個垂死的女犯人。冰冷的月光在牆壁上映出一個憔悴的影子

……她是誰呢?

“五床,楚大夫在問你話呢!”

五床。我的名字現在叫“五床”。就像過去叫“十六號”一樣。淡藍色的病衣代替了深藍色的囚服。反

正都差不多。

“算了,她身體太虛弱,記不起來的事慢慢再想。”沒想到這大夫倒蠻和氣,他打開一個硬紙板的大夾

子,邊問邊記。

“叫什麼名字?”

“孟馳。”

“年齡?”

“二十四歲。”

“家住在哪兒?”

“甘肅敦煌。”

他飛快地抬頭瞥了我一眼,像是有什麼疑問,但終於沒有說。

頓了一下他接著問:“職業?”

“沒有。”我冷冷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在哪兒工作?”

“他,不在了。”

他再次抬頭看了我一眼,停了片刻才接著問:“母親呢?”

“怎麼,給我治病還要研究遺傳學嗎?”

“你這是什麼態度?寫病案,每個人都要這麼問的。”那個護士的臉氣得通紅。茜姐倒微笑了。

“到北京之前你在哪兒工作?”那大夫竟像個機器人似的從容不迫。

“插過隊,在敦煌文物研究所搞過古畫複製,後來因為上北京學畫,參加了‘天安門事件’!被關了九

個月!現在剛放出來!這你們該滿意了吧,還有什麼要知道的,你們問吧!問吧!”

我惡狠狠地一氣說完,索性一把掀掉被子,把臉轉向牆壁。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你冷靜一點,情緒激動對你沒好處。”那大夫默默地把被子給我重新蓋好,壓低聲音誠懇地說:“很

對不起,讓你想起了一些……不願想的事,請別介意。”

他的聲音裏好像含著一種什麼東西。我這才注意地望望他,正好碰上他的眼睛。很深、很黑,深不可測

。使人想起大海和原始森林。不知怎麼的,我的喉頭有些發緊——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用這種平等的口

氣對我說話了。

“好好休息吧。你的X光片我看過了,是肺部結核瘤。需要做肺部楔形切除手術。下午把各項術前指標檢

查一下,……小伊,你通知營養科搞點營養價值高的夥食……爭取盡快手術。”

“可是她連住院費都沒有……”

“住院費已經交過了。”楚大夫回過頭,嚴厲地望著她。“現在唯一的麻煩是病人家屬來不了,這麼大

的手術沒有親屬簽字怎麼行?”

一陣令人膽寒的沉默。

我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大夫。難道我就要把生命交付給他了嗎?大手術。隨時可能死亡。特別是

我現在還這麼虛弱……他這麼年輕,可能還隻是個實習大夫……難道我的命就這麼不值錢?!但那眼睛

在執拗地期待著。那不是那雙細長的、女人氣的、清水似的眼睛。那是海。是風暴前靜止的黑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