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一)(2 / 3)

“我……自己簽字好了。”我終於慢慢地說。

黑色的海似乎抖動了一下,但是終於什麼也沒說。他合上病案夾子,轉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窗外,在那片灰色的天光裏,隱約可見一小片琉璃瓦頂,金黃金黃的,雖然上麵還有沒有融淨的殘雪。

我是真的出獄了,自由了。那監房的大牆外麵是沒有這片琉璃瓦的……

楚楊:

沈副院長發火了。昨天頻頻來電話,追問是誰同意孟馳住院的。後來又親臨外科辦公室,大講了一通形

勢,說是現在全國上下形勢錯綜複雜,沒經過他點頭,隨隨便便同意一個留著尾巴的政治犯住院,簡直

太缺乏階級鬥爭觀念雲雲。

然而外科卻是個獨立王國,一切都是老主任說了算。當天下午主任就把我們幾個召在一起商議對策。為

了避免可能招致的麻煩,決定提前手術。

“怎麼樣,我看這個病人就由張大夫負責吧!”主任從老花鏡的上端盯著主治醫師張大夫。

“當然……可以。可是……我對肺部結核瘤一類的病還很沒有經驗……這您知道。”

“那吳大夫吧!你是治結核的老手。”主任有點不耐煩了。

“主任,我愛人最近要生孩子,她身體不好,需要照顧……我看……是不是讓楚大夫辛苦一下?哈哈哈

……是啊是啊。他年輕,沒有家庭負擔,業務上也比我強……”

“主任,這個病人就交給我吧!”我早就想這麼說,我不願讓其他大夫為難——她住院是我點頭的,我

要負責到底。

“不行!這回偏不讓你幹!你明兒個晚上不還有個右肺切除手術嗎?後天休息!”老頭子回答得幹脆利

索,連商量餘地也沒有。一轉身,倒背著手顛顛兒走了。把我們四五個大夫都扔在那裏。真沒辦法。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剛來到更衣室換上白大褂,他就從我身後把一份病曆遞了過來,“這是病人在監獄裏

的病曆。交給你了。”他看也不看我,在老花鏡下眨巴著眼睛,“術前檢查沒什麼問題的話,明兒個一

早手術。到時候我把鄧林叫來給你當助手。”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呆會兒咱們開個會

兒研究研究,製定一下手術方案。”

這就是他。我早料到會這樣的。我們已經共事三年,老頭子又倔又擰,可人很正直,心地很好。

電話鈴又響起來了。——我剛剛走進辦公室,準備看病曆。

“喂,楊楊嗎?咋晚怎麼沒回家?又值夜班啦?”

是母親。糟了,我又麵臨著忍受嘮叨的危機。

“昨兒晚上幾個電話都沒打通。你知道誰來了?是婷婷!你怎麼就不知道回來陪陪人家!”

“我沒有這種義務。又不是我請她來的。”我一聽她用這種腔調提到焦婷婷就冒火。

“什麼?你這個人簡直一點不懂事!……這麼大人了,不知道張羅自己的事,別人替你操心還不領情!

……”

“媽,你還有什麼別的事嗎?我現在馬上就要去查房了,早上忙一些,有話晚上回家再說吧!”我毫不

遲疑地掛上電話。我知道,如果聽她嘮叨下去,會把一上午時間都搭進去的。我由衷感謝她的關心,可

是如果女的都像她和焦婷婷這樣,我倒是寧肯一輩子獨身呢。看來我真是個不肖之子。

母親的心意我很明白。父親的問題得到平反昭雪之後,她被調到市衛生局工作,恰巧碰上對一批局級幹

部的任免,還有個副局長人選沒落實。對於這點,她知道衛生部副部長的女兒焦婷婷可能能起點作用;

再有,她似乎對我的前程寄予了很大希望,要想在醫學界嶄露頭角,娶個副部長的女兒做老婆似乎是再

合適不過的了。

母親——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俗氣的?有時候我真為她臉紅。也許是我太苛求了?無論怎樣她是我的媽

媽呀!可是……

還有那個焦婷婷,簡直是十足的小姐。這樣的人我著實受不了哪怕她們全身都裝飾了孔雀翎毛,我也要

退避三舍。我奇怪,焦婷婷難道不是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們同在一個大氣層呼吸?前些年她不是也隨父

母去幹校了嗎?難道她會躺在那兒的席夢思上睡覺?她不是照樣割稻子、薅菜地嘛!那現在為什麼要做

出一副豌豆公主的樣子,捏著鼻子說話呢?我出於職業習慣跟她開了個小玩笑,給她開了三服感冒衝劑

。為了這個母親把我一頓好訓。焦婷婷也氣得一個星期沒登門。我以為她從此會長點誌氣呢,可現在她

又來了,看來我開的感冒藥劑量還不夠。

母親。焦婷婷。……她們不過是仰仗著別人的名望地位,隨著別人的沉浮而沉浮,她們自願地把自己置

於從屬、附庸的地位,甚至沒有能發現“自我”,卻仍然沉湎於物質享受,並沒有感覺到自身的不幸,

這是可悲的。

……長期的精神折磨、憂傷、憤怒、壓抑都是對人體有害的情緒,我看這個病人的病起碼有百分之四五

十的成分是由於心理——社會因素造成的。Psychosomatic—Medieiue”(心身醫學)在國外已成為非常

引人注目的學科,但國內還很不重視,甚至被視為異端。其實心理治療是很有科學根據的。世界醫學的

發展要求我們重視心理和生理、人與社會環境之間的相互關係,搞醫的應當既看到人體器官本身的聯係

,又看到人體遺傳素質和免疫能力的作用,看到病人的各種心理過程、人格特點和情緒狀態在健康和疾

病中的作用。上周六我專門和老主任討論了這個問題,提了點兒建議。我覺得,每個大夫都應當懂得一

點醫學心理學的基本常識,這對於那些由於心理因素致病的病人們是太至關重要了。

“……她叫什麼?哦,孟馳。……是為了一幅畫被捕的……《丙辰清明之魂》?……且慢,她……她是

這幅畫的作者?”

問診過程中她一直神情冷漠,而且帶著一種仇視和不信任。能感覺到她的心受傷很深。難啊,對疾病特

別需要大夫和病人的合作,可是她……恐怕一時半會兒不會對我解除武裝的。

……難道她真是那幅畫的作者嗎?那幅畫,蘊含著那麼強烈、深沉的情感和力量……

孟馳:

平車停在印著“外科手術室”紅字的玻璃門前。

“記住昨晚我告訴你的法兒,”羅玉茜追上來,神秘地趴在我的耳邊,“要是打完麻藥大夫問你疼不疼

,你就不迭聲地大叫疼啊!疼啊!好讓他給多打點兒!……可別挺著,讓自己受罪。”

我感激地向她點點頭。這兩天多虧了她照顧。她是個三十七歲的老處女,但絕不是巴爾紮克筆下的貝姨

那類人物。她很美麗,是那種雍容華貴的美,使人想起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筆下的那些體態豐腴的貴婦。

假如不是現在這麼狼狽,我真想為她畫幅肖像。她打扮得很得體。優雅,很適合她自己愛美的人很多,

但真正懂得美的人卻很少,不少人愛犯馬鞍子配上牛背的錯誤。

她似乎很有學問,有豐富的生活趣味,而且非常講究吃穿。床頭櫃裏總是塞滿了精美食品,昨天下午還

不由分說地硬要把一瓶“味多思”果汁塞給我,並且宣布說,凡是她的東西我都可以隨便拿、隨便吃。

這間病藶裏常常是她說了算,然而我卻不習慣接受這種熱情。我一個人寂寞慣了。

“……你的心很重,這樣的人在世界上不會有什麼歡樂。應該學學我,把什麼都看成過眼煙雲。還記得

《紅樓夢》裏的《好了歌》嗎?好便是了,了便是好,這才是最高的人生哲理……”昨天已經很晚了,

她還在興致勃勃地給我做“精神分析”……

手術室的門打開了,平車徐徐前進。巨大的無影燈。窄小的手術床。幾個男女護士用一種好奇的眼光望

著我,他們的大口罩上端印著“手——術”兩個字,給這靜寂的手術室增添了一種特別的氣氛。

術前準備很快做完了。護士長和麻醉師走進來,告訴我今天的手術準備采用針麻,說是因為我對麻藥試

驗的反應太厲害。

“可能會疼一點,你一定得和大夫、麻醉師好好配合,得有點毅力,懂嗎?”護士長微笑著向我晃了晃

小拳頭。

“不要緊張,”麻醉師操著地道的江蘇口音,口氣和藹。“要緊的是千萬不要緊張。你緊張會給大夫造

成壓力……”

緊張?不會的。隻是心裏有一種隱痛。一種難言的痛楚。手術室外沒有一個親人。……巨大的無影燈反

映出我幹瘦的影子,像一隻被人剝了皮的小牲口,一會兒就要聽任宰割了。

一隊人馬進來了,陣容整齊,都舉著消過毒的手。前麵是楚大夫,中間是一個方臉、小眼睛的大夫,後

麵是四個年輕的護士和兩個醫學院實習生。

一塊白布蓋住我的臉身上的病衣被拉掉了。接著是消毒,針刺麻醉……

“效果不錯,開始吧。”

我迷迷糊糊地聽到楚大夫的聲音,接著是傳遞各種手術器械的聲音……慢慢地,一切都靜了下去……

伊華:

聽說她今天做手術,我趕來了。本來那天得知她住進B醫院的時候我就想來的。我隻是想看看她。我知道

她不會饒恕我的。因為在她最痛苦的時候,我成了賈娟的丈夫,現在,我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走廊邊擠著很多人。竊竊私語。不祥的預感。我把帽子壓得低低的,很快穿過他們,坐在手術室外麵的

長椅子上。

一小時……兩小時……整整三個半小時過去了,終於走出來一個汗流浹背的中年護士,我急忙迎上去。

“請問,孟馳……她怎麼樣了?”

“你是她親屬?哦,情況很危險,正在組織搶救。”她一把扯下汗濕的口罩,用力扇著,“你怎麼早不

來?……好了,坐那兒等著!一會兒有事通知你!”

遲了,我總是太遲了。我或許就會帶著這樣一顆負疚的心進棺材的。別人……也許包括我的孩子會說什

麼呢?……瞧這個懦夫,這個無恥小人!……

不,我可以承認一切過錯,但我不是無恥小人,不是的!人是一個複雜而矛盾的集合體。在那一刹那,

我動搖了。我出賣了她。我已經為此付出了那麼高的代價。

我被釋的當天她就入獄了。我怯懦。麵對著那個複雜而恐怖的時代,我無所適從。我說出了那幅被列為

“007號”重點案件的“反革命黑畫”是她的作品。我天天承受著良心的重責。我想去監獄看她,乞求她

的饒恕,可是……我無力擺脫賈娟織成的那張網——那柔情而富於魅惑力的網。也許還有社會的網、世

俗的網。噢,網,我的生活。

我冷靜地想過了,如果沒有那次偶然事件,也許最終我們也是會分手的。根本的症結在於:我需要的是

一個溫暖的家庭,而她卻不是為家庭而造就的。

……那是兩年前,一個金風蕭瑟的秋天。我背著畫夾子到香山寫生。一頭鑽進濃濃的秋色,我的心完全

被大自然的美征服了。紅楓、黃櫨、梧桐、白楊、銀杏……展現著各自的色彩,紫紅、深紅、橘紅、橙

黃、古銅、翠綠……被山腰上那一座座油漆一新的小亭子一襯,就像美國新現實主義畫派那種新鮮、明

快的調子。一幅天然畫圖。

我選好角度,支好畫架。忽然發現離我不遠的地方也有個青年在寫生。這人可真是個怪物,明明是秋高

氣爽的天氣,他卻戴了頂破邊兒草帽,不知是為了遮陽還是擋雨。瘦瘦的身材,穿著件油彩斑駁的舊衣

服,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寫生手法卻是大刀闊斧,頗有繪畫世家子弟的氣派。畫麵前景是幾株枝葉茂

密的黃櫨樹,樹後是彌漫在晨霧中的遠景。小路上漫步著一對少女,淡紫色和金黃色的衣服豐富了畫麵

色彩,既像是真實的風景,又像是理想中的樂園。

“美,美極了!”我忍不住小聲咕嚕了一句。

他回過頭來,一下子把我弄得瞠目結舌。原來這是個年輕的姑娘!破草帽下遮擋著的,是一張嬌嫩的溫

文爾雅的臉。她修眉秀目,眉宇間離得很開,有一種南方少女的風韻。嘴巴挺大,但是很美,鼻垂下麵

的陰影使嘴巴的線條顯得嫵媚動人。雖不能算特別漂亮,但她很有特點,使人見到就難忘。特別是那雙

眼睛,藏在濃密的長睫毛下,給人一種獨特的神秘而朦朧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姑娘臉上看到過

這樣的眼睛。

她用一種大膽不羈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可能是被我的窘態逗笑了。

我的心這才回到了原處。趕緊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是說,香山的紅葉真美。”

“紅葉是美。可是如果沒有別的色彩襯托,它會這麼美嗎?”

我一怔,驚奇地揚了揚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