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一)(3 / 3)

“瞧,色彩多豐富!”她用畫筆指點著遠山近樹,那動作瀟灑極了。“正因為大自然包羅萬象,所以它

才是美的。如果隻允許一種紅色存在,恐怕隻會使人想到世界末日的那種彌天大火吧!哈哈,別害怕,

我說著玩的。”她俏皮地一笑,一麵用畫刀挑起一團綠顏色。

她的大膽直陳己見使我吃驚。這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子。和這個城市裏別的姑娘們完全不同,她的知

識、教養、氣質在毫無矯飾的外表下閃光,使人不得不靠近她,被她吸引。

“看來你對畫很在行,是搞專業的嗎?”我問。

“不,連業餘的都稱不上。你呢?”

“今年剛被推薦上了美院。”

“哦……好運氣!”她停下筆看了我一眼,“你認識美院的關鶴年嗎?”

“……沒聽說過……”

“他過去是美院的老教授,很有名望,是徐悲鴻最得意的弟子。……這次我來就是要拜他為師的,可是

到處找不到他……實在不行,隻有回去了。”

“你家不在這兒?”

“嗯。我住在甘肅敦煌。”

“敦煌?哦……這太浪漫了。整天守著那些漂亮的飛天嗎?”“是啊!”她活躍起來,“你想象不到敦

煌石窟有多美!……活靈鮮鮮的二千四百尊造像,有菩薩、天王、力士、飛天……還有四百八十六窟壁

畫,那造型、那色彩……簡直讓你沒法兒相信這些都是在那麼久遠的年代誕生的!世世代代有多少人為

敦煌藝術獻身啊!……我爸爸就是讓莫高窟給迷住了,他說敦煌藝術象征著我們的民族精神……”

“你爸爸是個畫家?那你幹嘛還千裏迢迢到北京拜師呢?”

“爸爸是搞油畫的。他說關爺爺是國畫大師,要想在壁畫藝術上創新,必須把油畫、國畫都鑽透,還要

了解全世界各種流派的畫……”

“你爸爸說得對。可惜我們現在……連人體課都不開,……其他的就更談不到了……”

“……沒關係,自己想辦法吧。這次我帶了一些藝用人體解剖資料,可以借給你看看。”

“那太謝謝啦!”

晨霧消散了,周圍的景色愈發絢麗奪人。她停下畫筆,如醉如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如人夢境。

“多美啊!……”半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向我回眸微笑,陽光把她的笑容映得那麼粲然,

“真想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我常常想那些繪畫大師們,人家是人,我們也是人,為什麼我們就不

能創造自己的畫風呢?……”

她的情緒強烈地感染了我。我忽然覺得,這美麗的大自然隻擁抱著我們兩個人,我隻看到她,隻聽到她

,沒有她,就是再美的景色也會索然無味的。……

“哥哥,你,怎麼來啦?”

我定了定神,眼前站著妹妹伊秋。她右手托著針盤,左手習慣地撫弄了一下鬢角。

“哦……我來看一個人……”我躊躇著要不要告訴她,“看一個……以前的朋友。”

“……噢……我明白了!”阿秋疑惑地瞪了我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點著頭,“你是來看她?……”

她向手術室瞥了一眼,“她就是你過去常說的那個姑娘吧?”

“阿秋!……別跟你嫂子說。”我匆匆走開。我現在不願聽任何人對她的評論。

“哥哥,今天是楚大夫主刀,你就放心吧!”

阿秋遠遠的聲音。

……後來她沒有走。經我推薦,她參加了我們美院舉辦的業餘美術訓練班。她的繪畫天賦很快就脫穎而

出,連我們這些美院學生也無法與她的造型能力抗衡。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我知道自己已經完全為她所

傾倒。但不幸,我也和中國大多數男人一樣,對所愛懷有一種矛盾心理。一方麵敬佩、喜愛她的事業心

,另一方麵又常常為這個感到痛苦。一句話,我不願她愛事業超過愛我。在迷戀著她的聰穎、真誠、灑

脫不凡的同時,我對她深藏在內心的高傲和雄心勃勃感到害怕。真的,誰願意娶一個難以駕馭的女人做

老婆呢?所以盡管深愛她,但在結婚這個問題上我卻一直拿不準。長期的分離足以使任何狂熱的感情冷

卻。她被捕後,我終於跳出了情網,冷靜地考慮了許多現實問題……

賈娟對我最終下決心起了強大的作用。她是我的同學。她身那種純粹女性的魅力是我在孟馳身上從沒感

受到的。這好像才是真正的戀愛。相比之下,我和孟馳的關係還不如說是一種純潔的友誼,就像是兩個

青年藝術家之間常有的那種友誼似的。

……《丙辰清明之魂》是在最黑暗的時候誕生的。我還記得她當時日夜作畫,累得汗如雨下的樣子。—

—“天安門事件”就像一次十級地震,一下子就撼動了她的內心世界。那幅畫的手法新穎獨特,吸收了

印度佛畫、日本浮世繪的一些技巧,特別是具有敦煌藝術所賦予的民族風格畫麵上,濺滿鮮血的英雄碑

的上端幻化成一個身披白紗的少女,神情悲憤,舉目向天,雙手正奮力掙脫著鎖鏈,仿佛在向全世界控

訴“四人幫”的罪惡。紀念碑的基石上鋪滿了潔白的花束。整幅畫的色調以純白為主,采取“古典式”

的覆蓋畫法,在沉厚的白顏料外麵刷上一層透明顏料,有一種朦朧的夢幻般的感覺,給人以強烈的啟示

。起碼是在當時,這幅畫使千千萬萬的人震驚了。

……我匆忙結婚,實際上也是為了擺脫內心的痛苦。我們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賈娟很會過,柴米油鹽

安排得井井有條,每月都有結餘。星期天,我畫畫兒,她當模特兒。那千嬌百媚的體態、婉轉多情的眼

神足以使我暫時忘掉孟馳的一切,蜜月就這樣過去了……

可是以後的日子卻越來越難打發。她百依百順,我的脾氣卻越來越大。常常是一股無名火鬱結心頭,時

時想發作。雖然我們再也犯不著為藝術觀點的不同而爭吵,但和孟馳相處時那種精神上的快感卻一去不

複返了。

難道真像羅素說的,婚姻就像一個金色的鳥籠,在外麵的想進去,在裏麵的卻想出來?或者,我從來就

不曾真止愛過賈娟?

楚楊:

緊張得令人窒息。

在切開胸大肌、胸小肌,用止血鉗夾住出血點之後,鄧大夫用四號絲線結紮,我拉開病人的胸部軟組織

,切開肋間肌,露出壁層胸膜。啊——我暗吃一驚——病人的肺部與胸膜嚴重粘連!雖然手術方案估計

到了這種情況,但沒想到這麼嚴重:

我抬起頭,大家都緊張地盯著我。

“怎麼辦?楚大夫?”鄧大夫有些焦躁。

“剝離吧。沒辦法。”我回頭望了護士長一眼,“準備輸血。”

剝離很不順利,失血很多。雖然一直在大量輸血,但病人的血壓仍在直線下降。脈搏也變弱、變亂……

最後完全摸不到了。

“楚大夫,關閉胸腔吧!”鄧大夫的帽子和口罩都被汗水浸透了,“太危險了!”

是啊,的確是太危險了!按通常情況,如果粘連嚴重、失血過多,應當用凡士林紗布填塞壓迫止血,關

閉胸腔,三五天後再做二次手術。可是現在情況特殊,院方很可能在這幾天之內把她趕走,那樣,就更

危險了!

冒一次險吧!我咬咬牙,用消毒手巾揩去眼瞼上擋住視線的大顆汗珠,命令道:“繼續剝離,把腎上腺

素針和氧氣筒準備好!”

開始輸氧。“怎麼樣?有變化嗎?”

“脈搏還是很弱。”

“血壓!血壓怎麼樣?”

“還是一樣?

“繼續輸血。通知血庫立即送來1000CC B型血!”我扭頭命令身邊的護士。

氧氣筒繼續抽壓,嗡嗡作響。鮮紅的血漿源源不斷地注入這似乎已毫無生氣的軀體。

“怎麼樣?”

“脈搏加強了,六十次。血壓……哦,血壓回升了!”小護士喊起來。

“好險啊!”鄧大夫長舒了一口氣。

我直起身,這時才感到全身都像浸在沸水裏。接過剪刀正想繼續幹,突然,白罩單幾乎令人察覺不到地

動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怎麼回事?”我俯身看著白布下麵那張臉。這時,病人出現的任何異常都能造成對大夫的極大壓力。

很多醫生正是在病人大哭大叫時慌了手腳,鑄成大錯……

眼睛是睜著的。麵孔在痙攣。嘴唇上的牙印滲出鮮血。糟糕!

一定是針麻失效了!我來B醫院以後,手術做了上千例,但是這麼大的手術采取針麻還是頭一次。本來是

準備用氣管內插管麻醉的,可是據說她麻藥反應很厲害,而針麻又是早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文革”以來

的新生事物,於是……

看來一個大夫稍有疏漏就會給病人帶來痛苦——我簡直不忍心看她那張被劇痛扭曲的臉。令人驚奇的是

,這個看上去很瘦弱的姑娘竟有如此堅強的自製力。要知道,不但所有的姑娘,甚至連很多男人在這種

時候也會忍不住呼痛、流淚,可是她沒有。她從休克狀態中蘇醒後針麻就已失效了,她痛得大汗淋漓,

咬破了嘴唇,但始終沒掉眼淚。這真是個了不起的奇跡!

“快,給她打一針嗎啡!”

“楚大夫,這……”

“快點,病人疼得厲害!”我怒衝衝地吼了一聲。

一針打下去,她安靜下來,慢慢人睡了。睡得很沉。

幾個護士穿梭般地把各種手術器械遞到我的手裏。切口用肋骨牽開器緩緩撐開了,但仍然找不到病灶。

無影燈強烈的白光驅逐了一切思慮和雜念,甚至排除了整個世界。這燈光嚴峻而又善良。我看看自己這

雙戴著橡皮手套的手:開過千百次刀,縫合過無數裂開的肢體,難道它現在真的無能為力了嗎?

“楚大夫,剛才我切開腋下的時候,病人的右臂神經……好像……”

“甭著急!實在不行就擴大術野!”老主任的聲音把鄧大夫的話打斷了。老花鏡發出親切的閃光。他來

了。我忽然意識到我正盼著他。手術刀仿佛突然變得靈活起來。

“這兒,瞧,原發病灶在這兒,……注意,下手要準、要快,千萬別把結核瘤碰破了……好,好。”他

幾乎眼睛不眨地盯著我手上這把刀,看到我在兩把十二指腸鉗內側迅速切除了病變組織,他高興地哼了

一聲。

護士長把吸管塞進我嘴裏,我貪婪地吮了幾口麥乳精,開始縫合傷口無影燈的白光又變得這麼平靜、這

麼溫柔。剛才還處在應急狀態中的同事們又輕鬆愉快地開起玩笑——又一個生命從死神的羽翼下掙脫了

。……

孟馳:

眼前有一點微弱的光。朦朧的、昏黃的。

“脈搏多少?”

“六十五次,還是挺弱。”

“血壓?”

“一百——七十。”

“胸腔引流量?”

“平均每小時60CC。”

“引流液體的血紅素含量?”

“分之五克。”

“……好,不用再二次開胸止血了……”

……聽清楚了。聽清楚了,是楚大夫和伊秋!那朦朧的光漸漸清晰了……

“哦,醒了,她醒過來了!”

噢,什麼?我的心猛地一跳。醒過來了?這就是說我還沒完蛋,我還活著。

“小孟,你可真會嚇唬人!”

我感覺到一隻溫軟的手。哦,是茜姐。她向我微笑:“還不快謝謝楚大夫,人家守了你整整一天一夜!

在周圍的一群人中我一眼認出了他。那雙充血的眼睛深陷了下去。他俯身望我,目光裏充滿了關切,甚

至帶著點柔情。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的確非常英俊。組合他麵部的全部線條都顯示出一種富於力度的男

性美。特別是那挺直的高鼻梁,簡直就是雲石的傑作。如果不是稍瘦了一點,他倒真是畫筆和雕刻刀竭

力追逐的理想人物。然而他自己卻好像從未意識到這個,這點讓人覺得很難得我望著他,說不出任何感

激的話。我明白,他所付出的一切遠不是一個謝字所能報償的。手術室裏那驚心動魄的場麵現在還令我

膽寒。當時隻要一個判斷錯誤,稍一疏忽大意,我就會從這個星球上消失。醫生的天職和病人的求生渴

望把我們聯結在一起了。黑風惡浪把我們高高拋起,又狠狠扔下去。翻船了。我的生命之船沒頂了。我

隻有緊緊攀住這根堅強的桅杆,是他,把我帶到了一個安全的彼岸……

我還活著。還可以回到那個我從小就熟悉的世界,那個線條和色彩構成的世界。我可以躲在這個世界的

後麵,避開那條渾渾噩噩的灰色河流,避開那河流裏融進的一切汙穢和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