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二)(1 / 3)

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二)

我曾見過一種臉,透過它表麵的光澤

我能窺見內部的醜惡;

也見過一種臉,隻有揭起它的麵紗,

我才看到它有多麼美麗。

*right*——紀伯倫

李小榮:

起來上趟廁所,回來看看茜姐的表,才剛半夜三點。茜姐這小坤表可真秀氣,明兒個得借來戴戴。

外頭下雪了心裏頭可真不是滋味。五床的鋪怎麼空著?大半夜的上哪兒去了?天底下好多事兒讓人想不

明白。小時候就聽媽說,閨女家,漂亮模樣最要緊。可這個五床憑什麼呢?瘦得像根秫秸稈兒,真看不

出有啥好的。可不知怎的,楚大夫成天圍著她轉,一會兒換藥,一會兒問病,昨兒晚上值班護士不在,

他還喂了她兩次水。難道他會相中她?不對。上回我探過伊護士的口氣,好像是說楚大夫家裏給他找了

一個。哼,楚大夫才看不上她呢!不過是他心眼兒好,瞧著她可憐就是了。

要說楚大夫這人可真不賴,對病人甭提多好啦!前些日子有個得直腸癌的老頭兒,成天弄得髒兮兮的,

腫瘤科的大夫誰也不願管,連他兒子媳婦都嫌髒。可楚大夫自個兒是搞胸外科的,他倒天天抽空伺候那

老頭兒,聽說他還用手給那老頭兒掏過糞便呢!後來老頭子出院的時候,直要給楚大夫磕頭!像這類的

事兒不知有多少……

記得我剛來住院的時候,啥都不懂。是楚大夫親自領我去做各項化驗的。楚大夫長得那麼精神,走道兒

那麼帥,讓人一瞧就喜歡。聽說他家裏條件兒好著哪!他爸爸活著的時候是個大官兒,現在平反了,少

說也得補個一萬來塊錢兒。聽說他家彩電、電冰箱都有,他人品又那麼好,我看誰跟他誰享一輩子福!

不知誰有這麼大的福分呢。

反正也睡不著。我開燈,拿起床頭櫃上的小鏡子。嗬,彎眉大眼,倆酒窩兒,怪俊的。哪點兒不比五床

強。上中學的時候,好幾個男生追我我還不幹呢!人說我長得像《柳堡的故事》裏的二妹子,媽說我比

二妹子還強。初中畢業沒上了(讀liao)高中,在家等分配,登門介紹對象的就更多了。頭些日子三嬸

兒還給說了一個呢。我一聽也是我們胡同的,就沒理那個茬兒。那號的咱見得多了,一個比一個柴!一

街一走,後邊能跟一串兒!管什麼呢?連二白塊錢一塊的“羅唐訥”都買不起,我李小榮不是那號兒窮

命!以後要找也得找楚大夫這樣的,像他這麼帥氣,家庭條件這麼好!

可他有一樣兒不好,就是一天到晚很少露出笑模樣兒。我可真有點兒怕他。說他厲害吧,他從來不發脾

氣,有時候還對你挺好,可就是不敢跟他套近乎兒,有時候連跟他說句話都心怦怦跳,就像是他身外邊

總有一堵牆擋著你似的……原來我懷疑伊護士跟他好,可後來看他好像也沒那意思,沒想到半路上殺出

了程咬金,五床來了,他對她好像比對誰都好……

“茜姐,你瞧出戲來了嗎?”

“什麼?”

“你沒瞧出楚大夫和五床……”

“少胡扯!”茜姐狠瞪了我一眼,“沒這事兒。孟馳在北京沒親人,大夫當然要特別照顧她一點,要不

是這樣我還不幹哪!”

“我……我老瞧著他倆就像要搞對象似的……”

“就是人家真的搞對象也礙不著你的事兒!小丫頭片子,才丁點兒大,你著的哪門子急?!”茜姐瞪了

我一會兒,又撲哧樂了,扔給我一塊巧克力,“吃吧,堵堵你的嘴!以後閑著沒事兒多想點兒正經事兒

,多學點兒本事!甭成天淨想著搞對象!你茜姐這輩子不嫁人,不也活得蠻自在?……”

……雪越下越大,五床還沒回來。不成,得瞧瞧去了。我趿了雙軟底兒拖鞋跑遍了陽台、廁所……末了

兒,忽然聽見換藥室裏有嚶嚶的哭聲,就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從門縫兒往裏一瞧——哎喲媽呀,可

了不得嘍!屋裏隻有孟馳和楚大夫兩個人,孟馳披頭散發,病衣的帶子都沒係好,低頭掉眼淚呢。楚大

夫背朝門站著,也不知嘀嘀咕咕說些什麼。鬧半天這麼回事兒啊!還真叫我猜著了!哼,真想推門進去

給他們來個大尷,可衝著楚大夫又不忍心。我的心這個跳啊……就像懷裏揣了個小兔子似的:半晌,我

一掉頭兒叭嘰叭嘰跑回病房……

孟馳:

我在黑暗中徘徊。

色彩是富於表情的。熱烈的紅,歡樂的黃,悲哀的藍,寧靜的綠,但是有誰去光顧“黑”呢?那神秘的

、不可知的象征……

通往陽台的那道門是開著的。隻有那道門是開著的!其他的大門已經統統對我關閉了……

“手術十天了,我的右胳膊怎麼還不能動?”下午我在走廊邊遇見了張大夫。我不能不問他,我不是瞎

子,那些躲躲閃閃的眼光,楚大夫那憂鬱的神情,我都看見了。他們有什麼事在瞞著我。老一套的花招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這是由於手術當中不小心碰傷了我的右臂神經。

果然是這樣!幹得太好了。用“不小心”三個字來掩蓋全部責任,完全綽綽有餘。

“……那以後還會恢複嗎?”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著心的戰栗。

“……嗯?恐怕夠嗆吧!……”他臉上現出一種莫測高深的笑意。掉頭走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

這麼說,攀在生命之樹上最後的一根藤也折斷了?!我呆呆地站著,站了很久。也許那樣子怪嚇人的吧

,當楚大夫把我叫到換藥室拆線的時候,他吃驚地望了望我。

“你怎麼啦?”

“沒怎麼。”

“傷口感覺怎麼樣?”

“沒感覺。”

他不說話了,纏在胸部的繃帶一圈圈地拆下來,我總算透出了一口氣。被橡皮膏粘久了的皮肉都變了色

,他撕掉橡皮膏,小心翼翼地揭開最裏層的紗布。

我忍不住低頭悄悄看了傷口一眼。盡管早有思想準備,我還是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天哪,本來光

潔的皮膚上出現了那麼一個可怕的大疤痕!暗紅的,從右胸下緣一直伸延到右腋下,那清晰的縫線痕跡

就像是一隻極醜惡的大蜈蚣,緊趴在我的胸前……我閉上了眼睛。

“傷口長得挺好的。”他拆了線,在傷口上用一種浸著粉紅色藥水的濕棉球輕輕擦著,“以後隔三天換

一次藥,保持傷口清潔就行了。”

在這瞬間我恨他,他好像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個姑娘的心理。“挺好的?!”哼,真是活見鬼!他一點兒

不懂那道醜陋的疤痕對我來講意味著什麼!好像我是個可以隨便修修補補的布娃娃似的!

大蜈蚣張牙舞爪,像是要撕開我的胸膛。……一種對於自身肉體的強烈的厭惡、一種無可挽回的悲涼擄

住了我的心……

“你不舒服嗎?”

我看見他的嘴唇在動。但我聽不清。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就連窗外那片琉璃瓦好像也蒙著一層灰霧。要

下雩了吧?好冷啊。

“你臉色不好,快回去休息吧!”他扶著我,不,幾乎是把我抱下了換藥室的皮床。“有事的時候就叫

我,按一下鈴就行。”

別走,大夫。求求你別走!別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求求你……我的心在痛苦地呼喚著。我忽然變得

那麼軟弱,那麼需要撫慰,哪怕是一句溫暖的話……勉強咽下驟然湧上來的淚水,是苦的。我真想拉住

他,伏在他懷裏放聲痛哭!在這瞬間我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誰男人還是女人。楚大夫或是其他的人

。隻要他是人,一個抽象的人,我就想抓住他,就像是溺水者拚命想抓住救生圈一樣,是心靈交通術嗎

?他好像被什麼驚駭了似的回過頭來:“什麼?小孟?”

“你怎麼啦?楚大夫,我什麼也沒說呀?”我奇怪自己仍然能裝出一種冷冷的聲調,我是什麼時候學會

做戲的?

入夜,我輾轉難眠。斷臂的維納斯。被縛的古希臘奴隸。被毒蛇撕咬的拉奧孔。哦,毒蛇。那痛苦得扭

曲、痙攣的肉體。人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的。肉體和靈魂。張牙舞爪的大蜘蛛。右臂沒有感覺了,像根

木頭。莫測高深的微笑。那微笑裏藏著可怕的結論!是的,是的,可怕的。苦難什麼時候才到頭呢?…

…那一小片琉璃瓦變成了一團黑影……

……天地間隻有我一個人。爸爸,你還在受苦嗎?你在天國還是在地獄?天國的入口處也要查檔案、查

海外關係嗎?哦,那麼你寧可去煉獄,因為煉獄的入口處是烈火。哦,爸爸,我怕。一群毒蛇在追我、

咬我,我在掙紮,在一片冒著沼氣泡的黑色的潭裏掙紮,我筋疲力盡,可它還在追我……哦,媽媽,你

在哪兒?我恨你!我恨死了你……我怎麼全身在發抖,哦,這麼多的冷汗,把被頭都打濕了……我怎麼

啦?媽媽,你不管我,你從來沒管過我,那你為什麼要生我,讓我到這個世界來受苦?!我恨你呀!你

把我一個人扔在這世上……我累了,累極了,求求你們,讓我歇歇吧,讓我……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拚命掙紮著想抬起右臂,但是……哦,一個沒用的人。沒用的……再不能拿畫筆了

……兩顆滾燙的水滴慢慢從眼角滑落下去……

黑暗,那個隻有在倫勃朗筆下才能出現的世界。那個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那潛伏在裏麵的究竟是什麼

呢?!……

陽台下麵是堅硬的柏油馬路。我找到了,找到了……別追我,別趕我,求求你們,我實在是累極了,…

…讓我休息一會兒,哪怕是一小會兒……哦,這黑色的潭太深了……

我咬了咬牙,吃力地用左手支撐著,右腿哆嗦著跨過陽台的欄杆——哦,滿天的星星似乎都搖曳了起來

,我閉上了眼睛……

突然,我感到左臂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緊緊攥住了。幾乎是在同一秒鍾,陽台的燈亮了,楚大夫一身便

裝站在眼前。他嚴肅地盯著我,嚴肅得近於陰沉。

“你這是幹什麼?!”他厲聲問。

“這……用不著你管!放手!”我忽然變得蠻不講理,使盡全力想甩開他。然而我的掙紮在他的鐵腕裏

完全無濟於事。我急了,掰他的手,狠狠地掐他,小指上被我一直留著的長指甲深深地掐進了他的皮肉

裏。他疼得猛地一顫,一股濃濃的血湧了出來,滴在我的手腕上,可是他仍然沒有鬆手。

他的血把我的瘋狂澆滅了。

“真沒想到,《丙辰清明之魂》的作者這麼軟弱!”他突然冷冷地低聲說。

這句意想不到的話把我驚駭了。

他慢慢鬆開手,背轉身去,連看也不看我。

“好吧,你下去!這樣也許能逃避一切!下去,我絕不攔你!”他向陽台下麵的一片黑暗憤怒地揮著手

臂。

“你!……”我說不出話來。心口疼痛得仿佛要炸裂開似的,我用雙手撕扯著包紮在傷口上的紗布。

夜,萬籟俱寂。我們兩人麵對麵站著,像兩個仇敵一樣互相對峙著,誰也不肯退縮一步。

楚楊:

“十個月前,我在天安門廣場上看到過那幅畫。……我覺得,能夠畫出這幅畫的不應當是軟弱的人。…

…”我忽然感到自己內心的悸動。我想起丙辰清明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天安門的花山詩海中,我發現

了它,我不懂畫,但是我欽佩那個畫家的膽量。一個少女,一座紀念碑。天空,雲霧,沒什麼新鮮的。

但是卻有一種古希臘悲劇式的蕩魂攝魄的力量。任何人在這幅畫前也不可能無動於衷。按當時報紙的話

來說,此畫極富於煽動性。就這點而論,作者也堪稱為勇士了。我一直把作者想象成一個豪放不羈的男

子,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柔弱的姑娘。真是不可思議。

在手術刀下我真正領教了她。坦白說,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姑娘的自製力感動了。手術刀是最能檢

驗一個人真正素質的試金石。勇敢與怯懦、堅忍與動搖,在這裏看得一清二楚。她挺過來了,但現在卻

突然要毀滅自己,為什麼?我用棉球草草擦去手腕上滲出的鮮血。誰能相信這是一個文靜的姑娘在幾秒

鍾之內幹的?哦,瞧她那雙眼睛,那麼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

“看來‘文如其人’、‘畫如其人’這些老話並不全對。作品可以是英勇無畏、鼓舞人心,可人就不見

得了。遇到點挫折,就想逃避現實,毀掉自己,這樣的人無非是懦夫,是膽小鬼!”我換了一種方式進

攻。對她這種人,恐怕請將不如激將。

“哼,懦夫?膽小鬼?!”我這招果然奏效——她終於爆發了,“這麼說你們這些人倒是英雄嘍?當你

們這樣的英雄倒挺容易,你們的爹娘早就把前麵的路給鋪好了,等著你們的是紅地毯!是烏紗帽!可是

我呢?”她的聲音在發抖,“我有什麼呢?爸爸……被他們活活折磨死了……為了一幅畫的緣故,我被

關了九個月!……什麼滋味都嚐過了。噢,那個肮髒醜惡的地方,那些肮髒醜惡的人!……他們把一個

人、一個好好的人做人的權利給剝奪了,他們把人類尊嚴撕得粉碎,鞭撻你赤裸裸的靈魂。”她死命盯

著我,眼裏迸射出痛苦的火光,“你懂得一個人靈魂遭到踐踏時的滋味嗎?你懂得那種痛苦嗎?!……

我的心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一陣劇痛。我沒有避開她那灼人的目光。我懂得這種痛苦。孟馳,我懂。

因為我也屬於這多災多難的一代,和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有一段痛苦的曆史。但是我不願講

給你聽。過去的已經被埋葬了,為什麼還要挖掘出來?雪萊說:“過去屬於死神,未來屬於自己。”

“其實也沒什麼。”她平靜下來,恢複了那冷冰冰的調子,“人嘛,和野獸也差不多,適者生存,弱肉

強食。曆史是勝利者寫的,根本無道義可言。唯一不同的是,野獸互相撕咬是出於本能,而人這種兩腳

動物……哼!”她冷笑一聲,把頭扭向窗外,“恕我直言——人的一切惡行都是有目的的!”

“沒想到,你還是個尼采的門徒!”我故意冷冷地說。

“我不懂得什麼尼采。”她挑釁似的翻了我一眼,“可是我知道連拿破侖這樣的偉人也曾經試圖自殺,

他說:‘我絕望,不是因為失去了帝位,而是由於看到了人的卑怯和忘恩負義。’”

“可是,你活下來了。”

“是的。因為我還有一線希望,還有一個自己的世界!我渴望創造,是真正的創造,不是現在那種標準

化的白麵包……哪怕得不到任何報酬,也心甘情願,可是……就連我最後這個願望也……落空了。”

“為什麼?”

她猛然抬起頭,兩團烈火似的眸子直射向我:“為什麼?你還不知道嗎?!……我恨你!手術時我的右

臂神經被碰傷了,可你一直瞞著我!……我再也畫不了畫了,活著還有什麼用?你當初就不該……不該

把我救活!……”她拚命抑製著啜泣,把頭扭向一邊。

原來是這樣!我怒火中燒,這是誰幹的事?怎麼能隨隨便便把手術情況捅給病人呢?太不像話了!這樣

做給病人造成多大的精神壓力!何況事實遠非她想象的那麼嚴重。按照醫學心理學的常識,在這種情況

下大夫應當對病人做一些積極的暗示。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緩緩對她說:“孟馳同誌,手術

時你的右臂神經受損,這原因很複雜。但是會恢複的。懂嗎?肯定會恢複的!你怎麼能為這一點小事就

輕生呢?”

“因為繪畫是我忘〖己一切、爭取活下去的手段。”她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