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繪畫是你的生命,對你來講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你以為我不知道這個嗎?!”
她怔住了,慢慢地站了起來,在這瞬間,她的眼神變得那麼複雜、那麼犀利,好像要把我穿透似的。漸
漸地,這雙眼睛裏的敵意消失了——她熱淚盈眶。
“謝謝你,大夫,我……我不會忘記這句話的……”她說這話時的神態簡直像個未成年的孩子,那麼真
摯,惹人憐愛。一股柔情使我的心猛然一陣收縮,我避開了她的視線。
她終於解除掉那冰冷的甲胄,亮出她自己真正的身份了。
孟馳:
內心的風暴過去之後,我渾身無力。好厲害的外科醫生啊!他的解剖刀已經插進我靈魂深處了。在他麵
前,隱瞞、裝假似乎是無用的。
“……來,我給你重新包紮一下,不然會感染的。”他把被我撕扯開了的紗布條揭下來,又上了一遍藥
,動作熟練而輕巧。他的臉離得很近,連額上細小的汗珠也看得清清楚楚。幽暗的燈光在他鼻梁上畫出
一道柔和的弧線。他那深黑的眼睛在沉思著,顯出一種獨特的嚴肅美。感覺到他身上的汗味和那潔淨的
白大褂上沁出的藥味,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澀。仿佛突然意識到眼前的他不僅是醫生,還是個
年輕男人似的。我悄悄瞥了一眼他那還在滲著血的手腕,臉上忽然發燙了……
“……大夫,你……你的手……”
“唔?哦,沒關係。”他拿起那卷剩下的紗布,隨隨便便地在手腕上纏了兩圈,一麵說:“我也認識一
個挺有名的畫家,文化大革命中批鬥他,使他雙臂致殘……那時他已是個年近七旬的老人了。他被隔離
起來,整整關了四年,親人們都以為他……不在人世了。可是就在這種情況下,他仍然堅持作畫。用嘴
銜著一隻竹筆在監獄的牆上作畫。連看守也被他感動了,悄悄給他買來了宣紙和雲筆,在他出獄的時候
,牢房的牆上都畫滿了……”
“這是你從哪篇小說上看來的?”
“不,是真的。”
“他叫什麼?”
“關鶴年。”
啊?我幾乎叫出聲來。千裏迢迢來到北京,為的就是拜這位老畫家為師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急
忙問:“你認識他?他現在在哪兒?”
他遲疑地望了我一下,“他出獄後住了很長時間醫院,現在右臂基本恢複正常了,左臂還不行。出院後
,他回老家住了些時日,最近……可能要調回美院了。怎麼,你……”
“哦,不……”我猶豫了。今非昔比,我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怎麼好再連累那位受盡折磨、風燭殘年
的老人呢?可是……遺憾啊!
“他也把繪畫當作自己的生命。但是依靠的不是狂熱的感情,不是成功的夢想,而是對事業、對理想的
一種堅定信念。”
“信念?”
“對信念包含有更多的理性成分,使他的藝術生命不至於在逆境中夭折。這信念,隻能來自對生活、對
人類的愛……”
“愛生活?愛人?難道你要我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還去愛那些出賣我、踐踏我、置我於死地的人嗎?
!”我的聲音又不由自主地發抖了,提起這個,我就難以控製自己,“笑話。人類之愛不過是個神話。
人們之間充滿了仇恨、嫉妒、競爭……隻要你走向人群,就會有一種危機感,一種不安全感,大家表麵
上客客氣氣,笑臉相迎,其實都是在互相欺騙!……你不信嗎?瞧吧,一旦有了利害衝突,愛人就可以
變成仇人,好朋友就可以變成死對頭……你以為文化大革命僅僅是某幾個人暴戾的意誌造成的嗎?不,
它是有著深刻的社會根源的!文化大革命像把刀子,一下子割破了人們戴在臉上的假麵具,露出了赤裸
裸的本來麵目。那些駭人聽聞的事件,就是人類惡行、穢行的一次大展覽,……哦,文明古國,恥辱啊
!……”
我突然頓住了。我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我已經為了這個吃了那麼大的苦頭,難道還不該吸取教訓嗎
?眼前這個醫生和我隻認識十多天,我實際上對他的政治背景一無所知。我用探詢的眼光盯著他……哼
,反正已經說出來了,要怎麼樣隨你的便吧!
“是啊,你有你的道理。”他沉默了半天,皺起眉頭,看來他已經猜出了我在想什麼,並且為我對他的
猜疑感到氣憤。但他非常善於克製,仍然繼續扮演著一個好大夫的角色。“你說的可能都是事實,但是
是不是有點偏激了?你剛才那番話可以歸納成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惡’,對嗎?”他嘴角旁現出
一道弧形的細紋,當他要嘲諷什麼的時候總習慣這樣。“其實,究竟什麼是善,什麼是惡?這些從來就
沒有過明確的界限。拿我們當大夫的說吧,一個老人得了不能開刀的癌症,現代醫學認為最人道的辦法
是讓他‘無痛死亡’,為的是不去延長一個痛苦而無用的生命,這是善還是惡?在我們進行正義戰爭的
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傷害一些無辜者,這是善還是惡?……所以說,作為一個整體的人是非常複雜的,
是不能用‘善’或‘惡’這樣簡單的字眼來概括的。實際上每個人都不是很單一的,每個人身上都同時
存在著勇敢與怯懦、智慧與愚蠢,恰恰是這些表麵上看起來水火不相容的東西組成了一個整體的人。難
道你就沒有惡的一麵?你看看你的功勞,”他伸出他那隻受傷的手,唇邊那道紋路又加深了,“這是善
還是惡呢?”他譏諷地微笑了,我也忍不住難為情地咬了咬嘴唇。
“可是你得承認,即使是最黑暗最野蠻的暴力,也無法泯滅人類天性中那種美和善的成分。你看窗外那
棵臘梅,”他打開窗子,一股雪後清涼的空氣流了進來,帶雪的臘梅花冰雕玉琢般的美麗,“你看開得
多好。可是你想得到嗎?它植根的地方就有腐臭變質的糞便。你看美、善和醜惡、汙穢挨得多近,因為
那是善和美掙脫出來的必經之路,一旦掙脫,美就誕生了。”
……最黑暗的時候……人類天性中的善與美?……關進地下室前的那次提審之後,我在牢房的門縫裏拾
到了一個紙條:“謝謝你的《丙辰清明之魂》——向勇敢的畫家孟馳同誌致敬!”署名是“民意”。噢
,是的,醫生。你也有你的道理,但是,如果你也經曆過我所經曆的一切呢?……
“……我想,我們現在正經曆著一個‘真、善、美’從汙泥中掙脫出來的過程。十年的積垢,不可能一
朝洗清。……但是我們應當相信一點:今天已經比昨天強得多,而明天又會比今天更合理……”
也許是這樣吧。這是樂觀主義者的想法。你和我不一樣,你是時代的寵兒,自然是樂觀主義者。
“可是,大夫,假如你給予的是善,收回的卻是惡,你怎麼辦?而這個對你惡報的人恰恰是你最信任的
朋友,你又怎麼辦?”我索性直截了當地向他挑戰了。大道理我聽得多了,有些東西對我來講已經分文
不值了,可是人們為什麼對具體的、實際的問題避而不答呢?要知道,恰恰是這些給人的心靈中投下了
陰影。
“……這個,我沒有體驗過……”他剛才還站在凡人望塵莫及的哲人寶座上,現在卻跌落塵埃了。我真
高興他也有狼狽的時候,“……當然,這可能是很痛苦的……可是會過去的,真的,時間會治好一切創
傷……”
“算了吧,你別說了!”我冷冰冰地直視著他,我覺得,像他這樣習慣用理性的眼光來看世界的人,根
本就不可能了解一個女孩子複雜、微妙而又極其痛苦的內心世界。他這種人冷靜、理智得讓人可恨,可
又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這就愈發使我惱火。伊華的影子幽靈似的徘徊,我怎麼能忘記那令人心碎的“
愛情”呢?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懂得這些!”
話一出口,我就被自己嚇住了。——這話完全違背我的本心。難道不是他費盡心血把我從死神手裏奪了
回來?難道我這些沒良心的話和他手腕上滲出的血就是我對他的全部報償嗎?
懊悔已經來不及了。六病室裏傳來呼痛的聲音——那是一個老人,由於長期臥床,褥瘡都潰爛了,楚大
夫幾乎每天晚上都來給他排膿。
他走了,臉色疲倦而陰鬱。我悄悄跟著他來到六病室,在門口就聞到了一股惡臭,險些把我熏倒——他
彎著腰在用力地排膿,一個值班護士在旁邊當助手。他不嫌臭嗎?他不嫌髒嗎?對一個孤老頭這樣……
他為的是什麼喲!……看來,人與人之間那種無私的愛並不是神話……
生命是會死的,理想、事業卻是不死的。這就是你說的信念嗎?
一股鹹滋滋的水流滴落在嘴唇上……原諒我吧,是我錯了……
楚楊:
回到大夫值班室已是淩晨四點鍾了,我躺到床上,但毫無倦意。
身體內部的某個地方藏著一股隱約的怒氣。是對誰的?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懂得這些!”
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是什麼人?從石頭縫裏鑽出來、沒受過教育的野孩子,還是不懂得感情、稟性
殘忍的冷血動物?哼,冷血動物。有些人從沒說過什麼,但我知道他們心裏也對我有類似評價。我不在
乎。一個人不是為別人的評價而活著的。我並不要求別人的理解,更不願表白自己。也許這就是被外公
說成是高傲的那種東西了。但這並不是什麼高傲,這是我做人的準則。醫生的職業道德同其他行業的不
同,“醫德”直接維係著病人的生命,一絲一毫也不能苟且。但是當病人康複之後,醫生職責已盡,沒
有必要再同病人來往,甚至接受病人的饋贈。病人是醫生的上帝,是醫生的寵兒,但也是瞬息即逝的過
眼煙雲。就像一個電機修理工那樣,修好了電機的馬達不是為了使自家的燈泡亮得更長久。也許就是這
點,使別人認為我不近人情了;
……但是,為什麼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使我感到格外委屈和惱火呢?!
潛意識需要挖掘。她不僅是病人,首先是人。一個年輕姑娘,一個有才華的畫家。那也就是說,我們之
間的關係,不僅僅是醫生與病人的關係,而首先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兩個異性的年輕人之間的關係
,而且是那種不用加速耦合放大器也能互相傳導、互相感應的兩個生命有機體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複
雜而微妙。深了不是淺了不是,太強硬了固然不行,忍讓過分更為不妙必須保持某種不冷不熱,不卑不
亢,不遠不近的關係。並且一定要Keep your distance(保持你的距離),決不能越雷池一步。然而我
醒悟得太晚了。這距離已經在縮短了——通過她對我毫無顧忌地發泄怒氣,也通過我對她的怒氣所引起
的怒氣。潛意識裏包藏著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
……哼,紅地毯?烏紗帽?!見鬼去吧!真不愧是搞藝術的,虧她想得出來!——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
這些,由於那二百多天的鐵窗生活嗎?僅僅九個月,你就自以為是天下第一“苦人兒”,受難的基督再
世了?可是你知道中華民族幾千年的苦難曆史嗎?你知道父輩們創業的艱辛、你同代人流過的血汗嗎?
是的,同代人。……你見過亞熱帶上空那酷烈的火團嗎?你受過它的曝曬,被它剝過皮、抽過筋嗎?你
問我嚐過靈魂受到鞭撻的滋味沒有,那麼你,嚐過一個有靈魂的血肉之軀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受到的奇恥
大辱嗎?……噢,為什麼要想這些……我這是怎麼啦?……她畢竟是個病人,一個病人在由病痛引起的
瘋狂中說話是沒有分寸的,醫生在某種時候可以挨罵甚至挨揍,但他當然沒有還嘴還手的權利。可是…
…哦,我這是怎麼啦?
涼意襲人。我索性裹著大衣坐起來,打開台燈。《心身醫學在美國的發展及其現狀》,原文版的。一個
星期才看了一章,這種蝸牛式的速度還想搞出點名堂嗎?
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跳出來擾亂思維。
……“楚大夫,您眼裏就有五床!”前兩天我到四病室沒看到她,隨便問了一句,李小榮就叫喚起來了
。她們都笑。當時我把這當成一句玩笑話,根本沒加理會。
還有一次和伊秋值班。四病室的紅燈一亮,伊秋知道是有病人按鈴,就急忙去了。誰知過一會兒又蔫蔫
兒回來了,低頭說了句:“是五床要利眠靈,您給送去吧!”“怎麼個意思?這種事也要我去?”我大
惑不解。她很不自然地咬著嘴唇,吞吞吐吐地說:“上次我給她喂藥她一口都不吃,可您一去那藥就像
變了味兒似的。所以我想,”她可憐巴巴地垂著頭,“以後凡是她的事兒,還是您多操點兒心吧!”
真是可笑之極!看來女的就是小心眼,和她們共事真不容易。我當時好容易才忍住笑,還是讓她去了。
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認真。現在想起來才覺得不對味兒!當時小伊看我的時候帶著那樣一種異樣的神情—
—這樁樁件件的小事恐怕都是某種信息的傳遞哩!真見鬼了!
我跟她接觸的確多一點,主要是由於她的易感素質比較典型,是我對“心理輔助療法”最好的試驗對象
。當然,說良心話,另外還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在左右著我。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會成為我的知
己。這好像非常荒謬。生物電?心靈感應?第六感官?特異功能?都不是。
這是人心。世界上最複雜最不可解的恐怕莫過於人心了。
女同誌似乎有種通病——感情多於理智,相信本能勝於相信邏輯。跟她們是糾纏不清的,即使一件十分
簡單、明了的事,她們都要或多或少地帶上自己的感情色彩。這是她們無法克服的弱點,是天性。連她
也逃不脫的。
那麼還是少接觸為妙。與其被許多小事糾纏不清、難以拔,不如及早擺脫。——以後除了詢問病情之外
決不再說一句廢話,一切照幾年來的軌道正常運轉。主任說得對,醫生的心就像一架天平,稍稍出點故
障,就會引起一片猜疑議論——何苦來呢!
但我總感到不安。這麼做……她會怎麼樣呢?也許……她會更強烈地感到人的無情。更相信“性惡論她
會憎恨一切,對周圍的人乃至社會都懷著複仇心理——這種心理足以毀滅一切天才——那麼她最終的結
局還是——毀滅。
做一個見死不救的可憐蟲也許並不是什麼壞事,但我不想違背良心,讓她們隨便議論什麼好了,讓她盡
管把我看成一個什麼冷血動物之類的吧。在生活中,良心有時是比職責更高的準則。
“十歲以前我決不談戀愛!”一次老主任問到我的個人問題時,我十分堅決地回答。
“嗯,說得倒挺絕!就怕到時候就不是你了!……我說,給我好好幹!爭取‘而立之年’搞出點名堂!
”
他二十歲之前就已是醫學碩士,後來在留美期間取得了博十學位。他三十八歲結婚,人們都開玩笑說他
是“先成名,後成家”。他愛人現在是醫學科學院的副院長。居裏夫婦式的家庭。“記著,將來一定得
找個同行,這樣對你的事業有好處!”他不止一次地對我這樣說。
父親在戀愛問題上更是老古板兒。據說他打起仗來氣壯如牛,談戀愛卻變得膽小如鼠。要不是組織上介
紹,他恐怕當一輩子“光杆司令”了!他的“好姑娘的標準”頗簡單:政治可靠,作風正派,工作能力
強,容貌過得去。典型的“普羅”式標準。然而母親卻早已從“普羅”式變成名副其實的布爾喬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