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兩岸是生命之樹(二)(3 / 3)

最理解我的恐怕還是外公他性格爽朗,豁達大度,像個鶴發童顏的老神仙。小時候,我簡直被他寵壞了

。比方說吧,媽媽剛做好飯,我就瞅個空子揭開鍋蓋,在米飯中央放上個煤球。飯蒸好了,媽媽氣得要

打我,外公卻在一旁哈哈大笑,說我有獨創性。在外公影響下我很喜歡畫畫,作業本常常擠滿了小胡子

的日本兵和騎馬打仗的梁山好漢,老師氣得不給我分數,在作業本上用紅筆畫上大大的問號,結果被父

親發現,狠揍一頓不說,還把我的彩色鉛筆全部沒收了不然的話,我很有可能向繪畫方麵發展——外公

說我很有點這方麵的才氣哩!

大了以後我想參軍,維護家裏世代相傳的尚武習氣。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對我的一生都極有影響的事

:我最要好的朋友,從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大頭”生病死了。他的死完全是由於一個庸醫的誤診

造成的。整整一個月我幾乎不跟任何人講話。從那時起,我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我發奮讀書,再不貪

玩淘氣了。我發誓要學醫,要當個好醫生。當時,家裏隻有外公是支持我的。

是啊,他老人家這些年受了那麼多磨難,但是對生活的看法仍然很樂觀,對祖國的前途充滿了信心,和

他在一起,不知不覺地會擺脫自己的某些陰暗心理……老實說,我喜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

強者。未來不屬於那些牢騷滿腹、怨衝天的人。

怨氣已經太多了,祖國需要行動。父親、老主任、外公雖然性格、職業迥異,然而在善於行動這一點上

卻是那樣相像。他們從來不願吃現成飯,永遠把身上的發條上得足足的,不知疲倦地幹,即使受了委屈

和挫折。這才是我們的老一輩,真正的老一輩理想主義戰士。

可是我的行動又在哪兒?我還年輕,還隻有二十九歲,我的能量應當大大超過這些老頭子們——那件事

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記住:她是病人,我是醫生!

孟馳:

周末之夜,茜姐拉我去內科病房看電視,據說是上映不久的埃及影片《忠誠》。我們下了三樓,從兒科

病房的後門踏上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徑,那是去內科病房的必經之路。

這些時天天做理療,右臂感到明顯好轉了。昨天又收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的來信,說是父親的問題已經徹

底平反了。他們已經向國外發了信,通知母親回來參加追悼會。……或許,一切真會變得好起來的……

“哎,我問你點兒事!”找了個角落坐下之後,茜姐挺神秘地趴在我的耳邊:“你和楚大夫這些天鬧別

扭啦?”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說實在的,這幾天我一直感到一種深深的羞愧——為我自己在病中的失態而害臊。

真不知道當時左右我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病態情感,隻知道發泄出來心裏才舒服。可是為什麼要向他發泄

呢?

我知道他的自尊心很強,這是無法補救的。可是這幾天早上查房時,看到他的臉,聽到他的聲音,我幾

乎忍不住酸楚的淚水。那是一種微妙的感情,表達不出來的。他竟然像一個陌生人那樣淡漠地望著我,

除了詢問病情之外,再不說一句離題的話。那天大家都搶著看我的人物速寫本子,他也在場,我原以為

他會感興趣的,可他隻瞥了一眼就默默地走了。為這個我傷心得一夜都沒睡好。我好沒出息喲!我越壓

抑,內心的那種感情就越熾烈,這種感情在我每一個下意識的行動中都反映出來,難道這就是茜姐說的

“潛意識”嗎?我簡直害怕自己了。不,需要急刹車。我再也不能陷入任何感情的泥淖裏了。

“喂,你想什麼呢?”茜姐使勁碰碰我的胳膊,“跟我說實話,你們倆……是不是愛上了?”

我的臉一下子燒得滾燙。那個我連想都不敢想的字眼讓她這麼輕飄飄地說出來。不,我不承認。我堅決

地搖了搖頭。

“不老實!”她輕輕摟住我,可以聞見她鬢發上柔和的發乳香味,“這還瞞得了心理學家?怎麼樣,要

我幫忙嗎?”

我簡直無地自容。“茜姐,別拿我開心了。我現在還留著條政治尾巴,怎麼能談得到這些?”

“怎麼就談不到這些?政治犯也是人!”茜姐眼一瞪,又慷慨激昂起來,惹得前麵的人都回頭看她。她

滿不在乎地說下去,“再說,你這個政治犯是光榮的政治犯,是英雄!這些草包男人應當跪著看你!”

我使勁捂住她的嘴:“茜姐,小點聲音好不好,人家都在看電視!……”

“告訴你,‘天安門事件’肯定會平反,這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她像個先知似的理直氣壯地宣布。沉默

片刻,當影片演到男主人公對妻子產生猜疑、憤而離家時,她又激動起來了:

“瞧瞧這些男人,一個個小肚雞腸,比女人還女人氣!說真的,現在值得愛的男人太少了!”

不知為什麼,她對男同胞們抱有極大偏見,大約,這也是她奉行獨身主義的一個原因?

“這個世界實際上還是以男權統治為中心的,很多領域婦女至今沒有一席之地。兩方什麼‘Ladys first

’(婦女在先)其實都是空話!中國就更甭提了!所以說,提高婦女地位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我已經

搞了不少這方麵的社會調查,等心理所一恢複,我就把論文拋出去……”她對各國婦女的解放運動、女

權運動和組織等等了如指掌,談起來就沒個完。

“小孟呀,戀愛也得有點兒心眼兒,你看過巴爾紮克的《獵打球商店》吧?我倒是很讚成那個伯爵夫人

的觀點。對男人,愛得越厲害,就越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愛的程度,因為凡是愛得厲害的人、總是受製

於對方的,明白嗎?”

“茜姐,你別說了,”我輕輕打斷她,“楚大夫……可能早有朋友了。”

“誰說的?李小榮吧?她嘴裏能有正經的?她自己想跟楚大夫好,拿人家小伊做幌子!你放心,楚楊那

種人根本不會對她們感興趣,她們這些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杯白開水——顯然不夠味兒!”看來這電

視是看不成了。我一心想看看那貧苦、忠貞的女主人公最後的命運,可是茜姐的話弄得我心猿意馬的。

“哎,不跟你開玩笑,自從發現了你們的‘異常情緒’之後,我就派‘內線’對楚楊的曆史進行了全麵

調查。”她賣關子似的故意停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說:“說實話,我看他醫術不錯,本來還以為他

是醫科院校的老大學生哩!其實他不過是北醫的工農兵學員,六屆老高三的學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

過有一點我倒是挺佩服他:他不是個靠老子地位吃飯的酒囊飯袋!聽說,他在B醫院實習的時候就被老主

任看中了,是主任點名要的,而且一直親自帶他。主任現在對他極賞識,說是他比以前自己帶的研究生

都強!追求他的姑娘都能編成一個加強連了,可是他呀,”茜姐調皮地盯著我,“一心撲在事業上,白

長了一副俊模樣兒!咯咯咯……”

“茜姐,請你最好還是別開這樣的玩笑!”我有點惱羞成怒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嚴肅起來,輕輕拍著我的手背,“小孟呀,你是個有才華的姑娘看得出他也喜歡你,不過可能連自己

都不敢承認就是了!你想不到吧,他也吃過不少苦哩!……”她娓娓動聽的女中音變成了輕微的耳語…

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六八年,在他父親被關押期間,母親被趕到江西“五七幹校”,他和幾個立誌醫學的同學一起到雲南一

個偏僻寨子去插隊。那裏,是他生平第一個醫學實踐的課堂……

可這又是怎樣的醫學實踐啊!

“你知道,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還是相當迷信的。有一次,一個婦女得了急性闌尾炎,可巫醫一口咬定

是鬼附體,硬是把那女的打了個半死,多虧楚楊他們趕到,才算保住了一條命,可這下子可得罪巫醫了

,他們的勢力是很大的呀……”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呢?我不願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他被綁在寨子口的鳳梨樹上,被剝去了襯

衣……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哦,鮮血,糊住了他那深黑的眼睛,他看不清,看不清,隻能感覺到亞

熱帶上空那毒日頭,那能曬脫一層皮,能把人活活曬死的毒日頭啊!……然而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直

到昏死過去。……示眾,示眾,靈魂的痛楚比肉體的更難忍受!……哦,怎麼會呢?我的心像是被慢慢

撕裂著……這怎麼可能呢?!

“別說了,茜姐!”我終於無力地靠在她的肩上。

他是從血與火中走過來的。是為了拯救別人的苦難,從帶血的醫學實踐中走過來的。同這純潔高尚的鮮

血相比,我那點不值錢的、卿卿我我的“愛情”算得了什麼呢?

他才是真正的勇士。他是那種能吃盡苦而毫不訴苦的人。可是我……可悲啊!

陳嫂把茜姐給叫走了。我坐在電視機前,可是什麼也看不清。

到大家都拿著椅子站起來的時候,我才機械地跟在別人後麵慢慢地走在那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我望見

黑暗中兩個穿大褂的人急匆匆地迎麵走來。是他!那獨特的步伐,瀟灑、矯健,真像茜姐說的,是歐洲

男子式的那種步伐。另一個比他矮一些。是了,那一定是急診室的小杜大夫,他們可能是去處理什麼急

診病人吧?那麼他一會兒就會回外科的,肯定會從這條路回去的……我停住了。

呼嘯的朔風卷著大片雪花,怒吼著向我撲來,臉上像是無數小刀片在割。起先,我還能感覺到傷口在痛

,可是後來一切都僵硬麻木了,我隻有一個念頭,等著他,向他懺悔,我太對不起他了……半個小時過

去了,我覺得像是過去了半個世紀。他會不會從別的路回外科病房,或者,他今晚就在急診室搶救重病

人了?……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傻”,可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挪動雙腳,好像是站在一個強磁場的中心

……不,這是回外科病房的必經之路呀!再說,沒有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不會有需要搶救的重病人的…

…我凍得全身發抖了,難道,他一夜不回來,我就站在這兒凍上一夜?……哦,我用凍僵的手指費勁地

揩去漫出眼瞼的淚水。無論如何我要等!受苦是活該!我是來贖罪的呀……

“那是哪個病房的病人?怎麼在那兒站著?!這不是找病嗎?”他的聲音。的的確確是!我好像一下子

複蘇了,接著,心低沉有力地狂跳起來,我完全無法控製自己。天哪,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想跑,可

是僵硬的腳卻完全不聽使喚,邁出兩步就幾乎跌倒了。

“是你?!”他幾步趕上來扶住我,愣住了。

在這瞬間我突然感到,他的聲音有些異樣,好像一下子從那白大褂的束縛中鑽了出來,變成了一個有血

有肉的人。

“我……看完電視正想回……外科病房……”我結結巴巴地解釋,費勁地翕動著凍僵了的嘴唇。愚蠢!

還不如不解釋呢!他那麼敏感,肯定已經猜透了我的內心秘密。想到這,我耳根後麵一陣陣燥熱。

“那就快點回去吧!”他的應變能力真強,很快就恢複了平素那種大夫對病人的口氣,“已經過了熄燈

時間了。”

“楚大夫!”眼巴巴地望著他大步走過去,我心一橫,鼓足了生平的勇氣叫了一聲。他停住了,狂風在

撕扯著他的白大褂。

“我……我想問你一件事。”

“邊走邊說,好嗎?這麼冷的天氣,你要凍壞的。”

“你……還生我的氣嗎?”穿過兒科病房的走廊時,我悄聲問他。他站住了。

“我……太壞了,你救了我,……可我……你罵我什麼都行!你狠狠地報複我吧!……我太壞了!”

一直哽在喉頭的那股熱浪噴湧了出來,我語無倫次,一時幾乎完全失去了自我控製的能力。

“別……別這樣……瞧你這是怎麼啦?”他難為情地望望我,在黑暗中我似乎能夠感覺到他內心的慌亂

,“你呀!我根本沒生你的氣,一個當大夫的怎麼能跟病人慪氣?這幾天跟你講話少了,是因為事情太

多太忙……你們這些搞藝術的可真多疑!”他詼諧地一笑。

“不,你生氣了,你騙不了我的……”我哭得哽咽難言。

“好啦好啦。我以為你不會哭呢。看來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一個樣。有個英國詩人說得真對,‘女人,總

是要哭的,因為男人必須工作’……”

“你瞎說。”我忍不住含著眼淚微笑了。“茜姐聽到這話要跟你拚命的,她是個女權主義者。”

“唔?是嗎?怪不得她見了我總是橫眉怒目的呢!是不是懷疑我是個男權主義者啊?”

我又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他在故意逗我,讓我開心。我發現他並不是像表麵上那麼嚴肅的人,他實際上

很富於幽默感。

“茜姐是個好人。你不是在攻醫學心理學嗎?說不定將來還得求她幫忙呢!”

“你怎麼知道我在攻醫學心理學?你們是不是成天在一起琢磨我們啊?”

“沒有……你淨瞎說,”我羞怯地躲開他的視線,無形中跟他說話隨便了好多,“說真的,大夫,那天

我不是故意要對你發火,我在……愛情問題上傷了心,一提起來就……”

他變得嚴肅起來了,默默地注視著我,外麵雪地的明亮反光勾勒出他麵部清臒的輪廓。

“我……有過一個男朋友,是跟我一起學美術的,他對我一直很好,像個多情的羅密歐,可沒想到……

我被捕後,他跟別人結了婚……而且……”我咬咬牙說下去,“而且我更沒想到的是……我被捕是由於

他的出賣!……”

他被震驚了。透過昏暗的光線,我看到他眼睛裏真誠的同情。海在黑暗中泛起層層浪花。哦,那正是我

想看到的

“你說……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我還能怎麼樣呢?隻有遺忘。《聖經》上說,走過忘川就會忘掉塵世

中的一切,可是現實中的忘川又在哪裏呢?那冥河……”

“可是別忘了,‘河兩岸均是生命之樹,所產果實有十二種,月月結果,樹葉則可治萬邦之疾。’”

他說完了,富於深意地望著我,那雙眼睛深不可測,就像黑夜裏的海那樣神秘幽深。

我簡直驚呆了。“你怎麼也……”

“這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雲霧消散了,就像是一隻迷途的飛鳥,我突然從層層疊疊的雲海中發現了大地,那一望無際的、實實在

在的沃野。

“與其一味回憶往事,不如去勇敢地創造未來。你隻想找到忘川,為什麼不去找生命之樹上的葉子呢?

它會把你的病治好的。”朦肽中我聽到這親切的聲音,我感到凍僵了的心正慢慢回暖。我抑製不住熱淚

——這是那樣一種令人窒息、催人落淚的幸福啊!

“瞧你,都凍得發青了……我發覺你特別不會照顧自己,簡直不像個女孩子。……搞藝術的人都這樣嗎

?”感覺到他的目光的溫柔的撫摸,我全身都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柔情滲透了。我不敢接觸他的目光,一

聲不響地縮緊著身子,好像隻有這樣才能保住這難得的幸福似的!在他麵前,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可憐的

十五歲的小女孩,完全沒有控製自己、左右談話的能力。在一個男子麵前暴露自己女性的弱點,這在我

還是生平第一次。

會不會是因為這力量過於強大了?我寧肯忍受寒冷、傷痛、疲倦的襲擊,也願意讓這幸福延長一會兒,

再延長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