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生命,(1 / 3)

你是我的生命,

我愛你

*right*——拜倫

一九七七年春節

楚楊:

忙忙碌碌中時間過得飛快,又是春節了。假日值班安排的是張大夫,可是我實在放心不下。五病室那個

肺膿腫病人術後情況不大好,得去看看。另外,七病室十床的化驗情況,四病室的陳嫂明天要出院,該

給她開些藥,還有……她,不知理療效果怎麼樣?

過去,我是以對待病人一視同仁而出了名的,可是最近不知怎的,連自己也感到失去了內心平衡,對某

一個病人特別地牽掛。我曾經狠狠地自責,想重新和她拉開距離,但是……在那個風雪夜之後,我深知

這是不可能的了。她哭得那麼傷心……是因為疼痛嗎?不,手術中她的忍痛能力是驚人的。那麼,就可

能是另外一種眼淚了……我怎麼又在胡思亂想,真不像話。

別的大夫們似乎有所覺察。那天吳大夫忽然笑眯眯地對我說:“楚大夫,你該交個女朋友了。”把我弄

得莫名其妙。他也許是在提醒我,到了該交女朋友的年齡了。發育成熟之後就可以結婚,這點,當大夫

的比誰都清楚。可是,難道人類的繁衍隻是性行為作用的結果嗎?如果那樣,人與獸又有什麼兩樣?我

這觀點在今天也許是很陳腐的了。據說現在男青年選偶首先要看女方的長相,身高體重都要合乎標準,

真像是在挑選商品了。

“你看,漂亮不漂亮?”昨晚回家,母親又開始了攻心戰。她把焦婷婷的相冊一頁頁打開給我看。各種

角度,各種服裝,各種表情,簡直令人炫目。

“漂亮!像個三流彩旦那麼漂亮。”我用《外科手術學》擋住了眼睛。

“你!……”母親氣壞了,“你也太傲了!婷婷哪點配不你?!”

我合上書鄭重地望著她:“我是個獨立的人,媽媽。這件事我有能力自己處理,不希望別人強加於我。

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後竟抹起眼淚來,說是父親生前把我慣壞了。也許是吧。如果父親活著,一定

是站在我這邊的。他最痛恨那種為利益而結合的婚姻。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內在價值,而不是金玉其表。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不能患難與共、相濡以沫,那還不如一個人清靜。

處理完畢各種事情後,我來到四病室。病房的門半掩著,隻有她一個人。她半躺在床上,輕輕地唱歌,

好像是古曲《釵頭鳳》。她的聲音有點啞,但是聽起來很美。我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

我想悄悄走掉,可不知怎麼的,兩腳像是不聽大腦指揮似的邁了進去。難道她會放射一種什麼生物電嗎

“過年好啊!”我隻得硬著頭皮向她打招呼。

“大夫過年好!”她看見了我,臉一下子漲得緋紅,像孩子背書似的回答了一句。我發現她最近已經漸

漸脫太了那層冷漠的外殼,她的本質就像個孩子似的天真純正。

“二床呢?我來看看她,她不是明天要出院嗎?問問她有什麼要求……”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囉嗦

地說這許多。

“哦,你是來看她的。”她默默地垂下了眼瞼,“她剛把她老伴送出去,可能一會兒就回來。茜姐、小

榮家也來人了,你看……”

周圍床鋪和床頭櫃上滿是好吃的東西。中國人最重春節,春節是親友團聚的日子。可是她的小櫃子上除

了一隻鹹鴨蛋之外,什麼也沒有,我想此刻家裏一定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了,可是她一個人在這裏,

冷冷清清。如果我不來,她也隻好望著窗外的雪花出神吧?我一時感到非常愧疚——我幾乎得到了一切

,而她什麼也沒有。

“你這兩天怎麼樣?理療有點效果嗎?”

“好多了!”她感激地望著我,吃力地伸了伸右臂,“瞧,恢複挺快的……”她斜靠在被子上,一束綰

得鬆鬆的濃黑的長發搭在胸前。臉色雖然還帶著大病初愈後的那種蒼白,但已經不那麼憔悴了。眼睛裏

再也沒有那種病態的冷漠,隻是還有點恍恍惚惚,像是一個朦朧的夢我忽然感到她很美,好像有一點特

別動人的地方。這神態我似乎在一幅什麼畫裏見過,我苦苦回憶著,竟這樣看了她許久。

“你怎麼沒有回家過年?”她羞怯地避開我的視線。

“唔?我嗎?”我驚醒過來,感到一陣難為情,“剛從家來……來看看你們。”

“你太累了,也該歇兩天。”她輕輕地說。還是頭一次聽到她用這麼溫柔的聲調說話,我心裏不禁一動

。但是她很快就像要掩飾什麼似的轉了話題:

“過去在家過年,我和爸爸總愛學北京人的規矩,吃餃子……”

餃子?這倒提醒了我臨來時阿姨給我塞了滿滿一飯盒煎餃,我來了就把它放在暖氣上,現在怕還是熱的

呢!我急忙跑回值班室給端了來

她捧起餃子,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飯盒串。

“最近不知怎麼的,我變得愛哭了。”好一會兒她才忍住了眼淚,向我微笑著,“楚大夫,你先嚐第一

個好嗎?”她那不靈活的右手吃力地夾起一個餃子。我搖頭拒絕,可她任性地舉著,那手臂在發抖。我

知道這樣會使她很疼,隻好接過來。

她這才吃起來,吃得那樣香甜,像個小姑娘似的向我嫣然一笑:“這是什麼高級餡的?真好吃……”

“好吃,就多吃。”我望著她,忍不住微笑。有什麼比一個醫生親眼看見自己的病人恢複健康更幸福的

呢?何況這裏麵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我怎麼從來沒感覺到這間病房是這麼溫暖,就連窗外的雪花也飄

飛得那麼有情有致,使人的心境又舒暢又和諧。

她住院近兩個月了。根據她的病情,起碼還應再住兩個月。可是不管再住多長時間,她總是要走的……

想起這個,我就總感到悵然。為什麼,我也說不清,也許從來就不曾細細想過。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

,我都是在清一色的“男子漢陣營”中度過的,從來不曾接觸過一個女孩子。在我印象中,她們除了哭

鼻子、跳舞、告狀之外什麼也不會。雲南插隊時,不少同學搞了對象,成了家,我嘴上不說什麼,心裏

卻感到鄙棄。真的,過去我一直把追求女人和真正的愛情混同起來,把這些作為一種男子漢的恥辱而加

以嘲笑,而現在……我是從根本上動搖了。

她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但又的確有不尋常之處在她單薄瘦弱的身體內隱藏著一個極豐富、極複雜的內心

世界。也許就因為這個使她顯得與眾不同。如果說,焦婷婷之類的像是一片薄薄的金箔,那麼她就是一

顆多棱多麵的金剛石,每轉一下都會發現新的色彩。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姑娘像她那樣熱愛自己的事業,愛得那樣執著、那樣真誠,是的,她有時顯得急躁、

任件、不虛心、不寬容,但這些弱點都是暴露在外的,同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相反,她在

內心中深埋起來的才是神聖美好的感情。人們說,戀人們的眼睛隻盯著對方的優點,可我卻覺得,正是

這些弱點使她更可愛了。因為她是一個人,而不是那些被人為地塑造出來的完美的神。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哦,我想問你,怎麼從來沒聽到你提起你媽媽?”慌亂中我居然想起這麼個問題。

“她?——”她鋳躇地望了我一眼,“我……從小就沒見過媽媽……”原來,早在解放前,她的父母就

一同去法國著名的巴比鬆畫派發源地楓丹白露學習美術。後來在一九五三年,她父親從國內友人的信中

了解到國內翻天覆地的變化後很激動,執意回國,而且下決心要終身研究敦煌藝術。但是她母親堅決不

肯。她也是個出色的畫家,早就執意留在那裏研究巴比鬆畫派。就這樣,兩人隻好忍痛分手了。母親留

在法國,父親帶著不滿周歲的她來到了舉世聞名的敦煌石窟……

“這是……你畫的畫?”我突然發現她枕頭邊的一個小本子。

“嗯……不許你看!”她紅著臉伸手來搶,可是我早已迅速轉過了身。

都是些鋼筆畫,構圖很怪。有的隻在一端畫一枝玫瑰,另一端畫上一隻大眼睛。

“你這叫什麼?抽象派?”

她好像在忍著笑,可能是笑我的無知吧。

“我小時候也愛畫兩筆呢,”我邊翻邊說,“作業本上常常擠滿了騎馬的嶽家軍。就為這個爸爸揍過我

,最後是把我的那點繪畫天賦給揍沒了。哎,你別笑,是真的。”我又翻到一頁,“說實在的,那些什

麼抽象派、野獸派、立體派……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一大堆顏色塗成小二角,這樣的畫我也會畫!

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你喜歡什麼樣的畫啊?”

“意大利文藝複興時代的。像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對啦,還有德拉克羅瓦,我特別欣賞他的‘希阿

島的屠殺’。真正的雄性藝術。哎,你究竟在笑什麼啊?”

“德拉克羅瓦可不是文藝複興時代的,他是法國浪漫派的代表畫家。大夫,別看你做手術呱呱叫,可是

講起藝術來,還真得拜我為師呢!”她得意地皺了皺鼻子。

“其實你也不見得真懂那些色塊的含義,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我故意氣她。

“哎,前半句話倒是說對了。畫家隻受本人心靈的指導,任何人也不能說他真正懂得某一幅畫。”她斂

住笑容,一本正經地把飯盒放在我手上,“就是你崇拜的德拉克羅瓦認為,美是具有多樣性的。文藝複

興時代的畫當然是美的,可是印象派以後流行的各種現代畫派也同樣是美的。藝術應當有永恒感,但是

同樣也應當有時代感,受時代的限製。古希臘古羅馬時代,崇尚人體美,藝術所表現的常常是體態完美

的裸體男女;中世紀的中心人物多是僧侶和騎士;文藝複興時代以人文主義反對禁欲主義,藝術上提倡

形象的具體性和典型性;十七世紀是正規的貴族君主政體,藝術上盛行宮廷畫,貴族和侍臣占統治地位

;十九世紀呢,是工業化的民主政體,工業科學的衝擊使現代人產生了生理機製上的混亂,藝術上就產

生了苦惱的浮士德和維特。”她談起藝術來簡直如數家珍,“而我們這個時代,藝術不再是各種超越勢

力的侍從了。藝術家所麵臨的世界不再是封閉的、有固定秩序的,而是一個混亂的、具有無限多樣性的

宇宙結構。藝術家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去尋找與這個世界對話的語言。也就是說,從印象派

開始,繪畫已經宣布同一切思想觀念化的內容訣別,時代要求繪畫從對立的現象描述中解脫出來,去尋

找一種嶄新的手段,通過純粹的‘可視性’道路來縮短‘我’和自然、內心與外部世界的距離。……所

以我覺得,各種畫派都是可以接受的,起碼它們可以代表一種思潮、一種藝術語言、一種時代的縮影…

…哦,我說得太多了,”她疲倦地靠在被子上,歉疚地笑笑,“……一談起這些我就沒完。……你不會

覺得我在賣弄吧?”

“怎麼會呢?對你的藝術造詣我是欽佩之至。”我放下飯盒,故意跟她開玩笑,“你的話使我頓開茅塞

。這麼說,藝術不是象牙之塔,時代的風是可以吹進去的?”

她警覺地盯了我一眼,好敏感的姑娘,她已經發覺她上當了。“看來躲在藝術裏也不是逃避現實的好方

法,對嗎?”

“哼!”她知道人了我的圈套,哼了一聲就偏過頭去。

“其實不僅藝術,精神上和物質上的一切‘實存’都打著時代的烙印,比如說愛情吧,”我悄悄地觀察

著她的反映,繞了那麼一個大圈子,又回到那個老題目上去——那次傷心的“愛情”是她致病的主要心

理因素,這點我已經拿準了。所以要對症下藥,步步緊逼,“愛情也有時代性,如果你在二十世紀七十

年代硬要追求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愛情,我看十個有十個要失敗!……”

我沒能說下去。突然地,我在她的小本子裏發現了一幅鋼筆速寫頭像……接下去,又一幅,……不能不

承認畫得很像、很傳神,她是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一點不知道?我默然了,放下本子。這種沉默是可

怕的。我想找點什麼話說,但卻找不出來。我和她久久地沉默著,這種沉默比無數語言更使人心照不宣

。——那占了半個本子的鋼筆速寫頭像揭去了她心上最後一層冷漠的外殼,暴露了她的內心秘密。

“……以後等病好了,送我一幅你的自畫像吧我默默地望著她那漲紅的臉,“……也算是個紀念。”

“我從不輕易把自己的畫送人,特別是自畫像。除非……”

“除非什麼?”

她羞怯地搖搖頭。半天,她才抬起頭來,雙眸忽然變得那麼清澈,富有神采:“除非是……能為我采到

生命之樹上葉子的人!”靜得出奇。連雪花叩擊窗扉的聲音也聽得見。一股熱血在我內心深處悄悄萌動

著,終於膨脹到全身。像是被注射了一支腎上腺素,我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每一條神經都感覺

到一種異樣的戰栗。像是童年時對那種朦朧的精神愛的渴求,不,比那更強烈、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霍然站起,猛地推開了窗子。紛紛揚揚的雪花立刻撲向我的臉頰。

人說,外科醫生的心是冷的,這話不無道理。因為我們看慣了鮮血、死亡和冰冷的屍體,麵對著無數個

赤身裸體的亞當和夏娃,我會毫不留情地揮起手術刀,不會輕易為任何人動情。至於對病人的關心,那

多半是一種職業性的感情,甚至是一種滿足“自我”的快感——我遠非某些人想像得那麼好。我不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