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姐,我在這兒。”她就在我身後,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你再當著我的麵把事情說一遍!說呀
!”
她把頭垂得更低了。“那天……在換藥室,我確實看見五床和楚大夫……”
“那是小孟傷口上的繃帶開了,楚大夫怕感染,給她換了藥。
你懂個屁!跑到這兒來瞎造謠,小孟還沒好,出了問題,你負得了這個責嗎?!”
李小榮嗚嗚地哭了。
“請問你這位同誌是哪裏的?”那個女郎早就捺不住了。
“羅玉茜!你太過分了!”沈副院長從眼鏡後麵惡狠狠地瞪著我,“你看你還像個什麼樣子嘛!一個病
人,連病衣都不穿,遵守的什麼醫院規則喲!豈有此理!要是再這樣下去……”
“就連我一塊攆出去,對嗎?”我望著他冷笑。他有什麼了不起?一個乘“文革”之風青雲直上的人物
。業務上根本不行,還煞有介事地到處指揮,唯恐人們忘了B醫院還有位堂堂的副院長似的。“以後幹脆
在醫院門口掛個牌子——專給首長家屬看病,不更好嗎?”
“沈副院長,你的病人可真厲害呀!”那個女郎不依不饒。
“不要再爭了,馬上讓孟馳出院!”沈副院長氣得一把摘去了眼鏡。
“憑什麼?!孟馳是楚大夫的病人,楚大夫沒點頭,她就不能出院!”我索性放開喉嚨大喊大叫——病
人們一多,他們這些人就會害怕的。
“楚大夫做急診手術去了,負責醫師不在的情況下,醫院有權對病人進行處理。等會兒他回來,我親自
跟他講!”
“你們這純粹是對病人不負責任的態度!”我氣壞了,衝過去拉住要走出去的沈副院長。
“別爭了,茜姐。……我走。”小孟忽然簡短地說。她不由自主地向右歪著身子,吃力地鋪好床上的被
。我不由得一陣心酸。這個可憐的、要強的姑娘!她怎麼能忍受這種屈辱啊!她的神情是堅毅的,沒有
乞憐,沒有哀傷。我忽然想到,小孟在監獄裏或許就是這樣子的,她富於感情,但絕不脆弱。我知道她
蔑視這些人,蔑視他們心地的卑微,就像他們蔑視她身份的卑微一樣。一個人隻有在充分懂得自己價值
之後才有可能做到這一點。也許,這正是在逆境中支持她生活下去的一種力量呢。
那天看電視《忠誠》,她很晚還沒有回病房,我放心不下,由原路回去找她,發現她和楚楊正在兒科病
房時走廊邊低聲交談。雖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很幸福。那天晚上回病房她是低聲哼著
歌兒進來的。後來雖然由於傷口輕微感染,她發燒、疼痛,但是臉上那無法掩飾的幸福感絲毫沒有減弱
。說實話,那幾天我真為她高興啊!
在她身上,有一種與年齡、閱曆完全不相稱的純真。或許天下的藝術家們都是這樣?作為藝術家,這也
許是她成功的一種素質,因為果實的過分成熟與墜落隻有一步之遙;一顆未經汙染的童心倒往往容易產
生創作的激情和靈感。然而作為一個普通人,這點正是她的失敗之處。那天晚上她把過去同伊華的戀愛
史告訴了我,我認為那根本不叫戀愛,而是一種想象,一種人為地把別人偶像化的結果。誰樹起偶像,
誰就會看到這偶像粉碎。
“造孽喲!”軟心腸的陳嫂眼睛潮濕了,苦苦哀求:“沈院長啊,您讓小孟出院,讓她到哪去喲!她家
在甘肅,北京沒有親戚,她一個姑娘家,難道讓她睡露天?求求您,這孩子命苦啊!……”
“別說了,陳嫂,我有辦法的。”小孟輕輕推開她,轉向沈副院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她臉色慘白,神
情莊重。“你聽著,”她冷冷地盯著他,“我可以走。如果你無視你這個醫院的聲譽,你還盡可以想別
的法子來整我。但是我要說清楚,我……和楚大夫是光明磊落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你
們趕我走,純粹是欲加之罪!這點,你們心裏明白,我心裏明白,大家心裏明門,就行了!”
滿屋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包括沈副院長。他可能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一個住院病人——一個孤獨無助的
弱女子會說出這樣有分量的話來,所以他竟一時語塞,多虧了他的智囊張大夫出來解圍。
“好了好了,小孟,你也不要說這些氣話了。你應該想想,那天你被人家抬到我們這裏的時候,隻剩了
一口氣,現在剛剛兩個月,你恢複的還是很好嘛!現在呢,因為床位緊張一些,你暫時出院,以後還歡
迎住進來嘛!哈哈哈……”張大夫那著名的笑聲突然戛然而終,因為他驚奇地看見小孟嘴角上露出的一
絲奇怪的冷冷的微笑。於是他隻好把笑聲的後半段咽了回去。
楚楊:
好不容易把這個蹩腳手術做完了。脫下沾著血汙的手術服,我發覺老主任正嚴厲地瞪著我。
“今兒你是怎麼啦!手術時精神那麼不集中,呆會兒得好好剋你一頓!”
我剛要回答,忽然聽見外麵有人叫我,並且使勁地叩門。
是羅玉茜的聲音。我心裏一沉,披著白大褂就走了出去。
“楚大夫!他們要把小孟趕走她眼睛紅腫,聲音嘶啞,“她還沒好呢,不能讓她出院啊!你快想想辦法
吧!”
我忍不住怒火中燒。“你去拉住孟馳不讓她走,我去辦公室找沈副院長當麵談!”我邊係著白大褂的扣
子,邊大步流星走向辦公室。她趕不上我,隻好跟在後麵小跑。
“是誰讓孟馳出院的?為什麼要讓她出院?!”我砰地一聲推開門。
“你坐下,有什麼事慢慢商量,瞧你這個急赤白臉的樣子!”母親在這裏!她燃起一支煙在慢慢吸著。
我知道,這是她心裏得意時的表現。焦婷婷見我進來就把頭低下去了,顯然是心虛。
我沒有理睬她們,徑直走到沈副院長麵前,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副院長,一個病人出院,她的負責
醫師根本不知道,這不符合醫院的規章製度,也不符合出院手續!”
“楚大夫,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你年輕,不懂得利害關係,這種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會給我們醫院添
麻煩的呀!何況,她作風也很成問題呢!”
“什麼?!”
“你別替她打掩護了,”母親把煙頭掐滅了,不滿地盯著我,“人家病人反映,說是你們倆半夜三更在
換藥室摟摟抱抱,孟馳連衣服都沒穿……你們這樣搞下去,在病人當中造成什麼影響,你考慮過嗎?…
…”
“簡直是胡說八道!”我怒不可遏,“把那個造謠的人給我叫到這兒來,我要當麵對質!”我背轉身,
敞開汗濕的襯衣領子……天呀,這太荒唐了!
“楚大夫何必這麼激動呢?”張大夫慢悠悠地開口了。這個家夥,老奸巨猾!事情都壞在他身上!“你
的為人處事我們是了解的囉!所以這件事我們也不打算深究了。不過我有一個疑問,那天夜裏,你們兩
個究竟去沒去換藥室?如果說是換藥的話,為什麼要在半夜裏換?……哦,你先別急,這件事在病人反
映之前,值班護士早就跟我講了,她說你那天晚上本來是準備到外科實驗室做試驗的,結果她等了你老
半天你也沒有去,夜間查房的時候,她發現你和孟馳在換藥室……”
“一月十四號那天夜裏,我和孟馳確實在換藥室裏單獨談過,”我努力心平氣和地說。“但是那是在一
種特殊情況下。在一個病人發生心理危機的時候,解除她的心理障礙是醫生的職責。現在國外有那麼多
醫學心理谘詢部門,專門對付這類問題。我們都是搞醫的,這個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呀,楚大夫!國外是國外。即便是國外吧,人家醫學心理學也是針對那些精神病和內科疾病的,我
們是搞外科的,那不是我們的職責範圍。她要是發生了心理危機,完全可以轉到精神病院治療嘛!”
“你這種說法我無法苟同。”我竭力耐著性子想說服他,“醫學心理適用於一切醫學分科的範疇。醫學
的對象是人。如果我們當大夫的不了解作為整體的人,不了解心理因素對疾病發生、發展和在病程轉化
中的作用,就隻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治病不治人。對孟馳這樣具有明顯的易感素質的病人,大夫的
任何出言不慎、態度不當或者消極的暗示,都會給她造成心理上的壓力,使病情加重。相反,如果大夫
能夠及時發現並解除她的心理障礙,對於她的病情好轉無疑是個促進。張大夫,你是老大夫了,這方麵
應當比我懂得多。”
“楚大夫,你的心眼真不錯啊!怪不得病人們把你看成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哩!”張大夫微微冷笑,“我
搞了幾十年外科,根本不懂得什麼心理醫學,不是照樣能治好病人嗎?好了,孟馳的事就這樣定了吧。
關於對醫學心理學的不同看法,我們可以拿到醫學學術討論會上去爭,好嗎?”
“孟馳的病還沒好,我堅決反對讓她出院!把一個正在恢複過程中的病人推出去,這太卑鄙了!”
“楚楊同誌!讓她出院是醫院黨委作出的決定。你作為一個黨員,我希望你無條件地服從!”沈副院長
發火了。
“你一個人代表不了醫院黨委!”我也爆發了。“不錯,我是黨員,但是我也是個醫生。醫生!”我痛
苦地說出這個字眼,一下子感到筋疲力盡……
母親緩緩走過來,把一杯新沏開的茶水放在我手裏。“楊楊,”她緩緩地開口了,聲音裏充滿了慈愛,
記得小時候,隻是在我連續一個星期沒闖禍的時候她才用這種語調同我說話,“都是為了你好!不是小
孩子了,別總犯這種牛脾氣!……”她挨著我坐下來,用左手輕輕撫弄了一下我的頭發,“楊楊,你父
親守了一輩子黨的紀律,你可不能做讓他不放心的事喲!”
她為什麼要提到父親?而且是在這種場合下!我慢慢推開茶杯,心裏驀然掠過一種說不清的痛楚。媽媽
,我隻有這麼一個媽媽了。她畢竟是媽媽呀!
可是孟馳她怎麼辦?她剛剛從痛苦和絕望中掙脫,難道再次讓她墮人深淵嗎?!
難道正義必須讓位於權力?難道一個部長千金的無聊“愛情”竟可以幹擾醫院正常的工作?竟可以使醫
院的製度改弦易轍?!哼,沒那麼容易!
“嗬,這兒可真熱鬧啊!怎麼著?關琛同誌也光臨了?坐,坐!”老主任進來了,犀利的眼光威嚴地掃
視著每一個人,根本沒理睬焦婷婷伸過去的手。
“楚楊,你的病人自個兒跑了你都不知道?快去!把她給我追回來!哼,我不點頭,胸外科的病人一個
也甭想走!”
“老主任,這……”沈副院長是主任過去最不待見的一個學生,他極怵這位醫術精湛而性格正直的老師
;張大夫更是對老主任撓頭,母親和焦婷婷顯然還來不及對這意外情況作出反應。
“去啊,楚大夫,你還等什麼?!”老主任目光炯炯。
我綽起桌上的圍脖一躍而起。
不錯,世界上存在著一堵人為的牆,但同時也存在著越過這堵牆的力量。
孟馳:
仍然是這灰色的天光,灰色的雲,灰色的樹,雪花無力地飄落著。出了醫院大門,我忍不住回頭望望那
一小片被白雪覆蓋著的琉璃瓦頂。永別了。我默默地腳步蹣跚地走著,茜姐追上了我。
“小孟!……你怎麼就這麼一個人走了?楚大夫還在跟他們爭呢!聽說老主任也反對讓你出院……哎,
不管怎麼樣,你也該跟楚大夫道個別啊!”
我的心刀絞般痛。不,茜姐,我不再想見到他了……我寧肯一個人承擔恥辱和不幸。我不願讓他為了我
受苦,我不能容忍那些肮髒的舌頭汙染他那顆高貴的心……如果是那樣,我會發瘋的!
“小孟,我隻想說一句:楚楊是個真正的男子漢,”茜姐嚴肅地說,“愛他吧,一生中能碰上這麼個人
太不容易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替你說!”
“別,千萬別!”我一把抓住她。
“為什麼?”她越發嚴肅了。我受不了她那熱辣辣的目光,隻好低下頭。
“小孟,愛情不是什麼可羞的事。假如你在戀愛問題上是個膽小鬼,那我可真要瞧不起你了。你讀過密
茨凱維支的詩嗎?他說:
‘不幸者是一個能夠愛卻不能得到愛的溫存;更不幸者是一個人不能夠愛什麼人;最不幸者是一個人沒
有爭取幸福的決心!’你可不要做這個最不幸者啊!”
我的淚水直流下來。茜姐,你太不了解我的心了。我雖然幼稚,但也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我和楚楊之
間橫著一條萬丈深淵,誰向前邁一步,誰就會徹底毀滅。他是一個前程似錦的外科醫生;而我,除了一
頂反革命政治犯的帽子之外一無所有可憐的爸爸去世了,媽媽遠在異國他鄉。我得了一身的病,前途又
沒有任何著落。難道我非要把我這塊沉重的石頭拴在他身上嗎?不,我活著,不是為了給別人帶來痛苦
的!何況,他是我今生今世最愛、最愛的人……
春寒料峭。我的淚水凝成了冰淩。
“你道德敗壞,勾引別人的男朋友!”
“你政治上已經很成問題,沒想到作風也這麼壞!”
“……楚楊已經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他們早就確定朋友關係了!”
我痙攣地用雙手堵住耳朵,但那無數嘈雜刺耳的聲音仍然在響著。眼前,晃動著一張張浄獰的臉……哦
,我怎麼啦?我發瘋了嗎?!
“小孟,小孟,你怎麼啦?”
我從茜姐恐怖的眼神裏瞥見了自己的影子,勉強鎮靜了一下神經,我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衰弱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