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心還在跳躍
對你的回憶將永不會消亡
*right*——愛明尼思古
一九七九年八月
楚楊:
回到辦公室已近中午。想打開櫃子取病案,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小黑點,蚊子似的晃
動著,還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惡心,想吐。用手托住頭,手掌很快就被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沾濕了。
“楚大夫,六病室七床說昨天打鏈黴素有反應,是不是給他換幾針?”護士長開門走進來。
“可以。從今天起換卡那黴素吧,劑量跟原來一樣。”我無力地用手撐著頭。
“還有四病室五床,今天早上就感覺傷口有輕微跳痛,查房的時候張大夫說沒關係,可是現在體溫也上
去了,您……是不是去看一下?”
“好的,我就去。”
四病室五床?……哦,好不容易我才想起來,那是個胸膿腫病人是的,不是她。她離開此地已經整整兩
年多了。
她出院之後,我從羅玉茜那裏得到了她的住址。但是我沒有去。是的,她不願讓我去。雖然我實在猜不
透這是為什麼,但我尊重她的意誌。我隻好通過伊秋對她進行“遙控”治療。沒想到療效居然很顯著。
在她出院後一年多的一天,小伊興衝衝地告訴我,除了右臂還不太自如之外,孟馳已經基本上恢複健康
了!當時我簡直無法壓抑內心的悸動。她好得這麼快,是天公對她格外厚愛,還是那片柏樹葉子真的產
生了“能治萬邦之疾”的魔力?一種欲望,一種想看看她的強烈欲望衝破了我內心深處的重重障礙。我
不顧一切地找到羅玉茜的家,(居然連假也忘了請)可是走進那個布置得相當雅致的院子裏時,我突然
猶豫了。
……分手時她那冰冷的聲音、冰冷的臉……“我們本來也沒有什麼交情!”……“不,我不需要這些!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當時這些話簡直像冰雹,打得我心裏生疼生疼。……為了這個,我度過了那麼漫長的痛苦時刻,她
知道嗎?她能了解這一切嗎?……也許,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我在自作多情?……是的,我可以以醫生
的名義去看望她,嘴裏說些“繼續吃抗結核藥,注意營養、休息”之類的廢話。可是……我很難保證自
己不說出傻話來,我無法忍受那種虛偽!……這時,我才痛苦地意識到,作為醫生和病人的那種關係,
在我們已經結束了,永遠結束了……
……那個病人的傷口有點輕微感染,我給她換了藥。從換藥室出來,暈眩得更厲害了。昨晚那個右肺切
除手術極不順利,幾乎幹了一個通宵。今天一早起來就感覺不適,不過我想沒關係,無非是體力消耗太
大了。我身體棒,挺得過來。
……我徘徊了很久,終於決定走了。可是就在我走出小院,準備從一叢珍珠梅旁邊穿過,插入林陰道的
時候,我聽見了門響。
一個姑娘輕盈地跑下台階,非常輕盈。簡直就像天邊一朵雲彩輕輕地飄落下來。她拿著羽毛球拍站在院
子中央,舒展雙臂,嬌憨地喊了一聲:“茜姐,出來呀!你看天氣多好!”
我驚呆了。這個雲彩一般輕盈的姑娘不是她,又是誰?透過枝葉的縫隙,我可以把她全身都看得清清楚
楚。她穿著一身淺色的緊身衫裙,她的衣服就像她人一樣,毫無矯揉造作之感,這點很讓人喜歡。式樣
簡單的服裝勾勒出女性那種柔美、明快而修長的線條,使人想起在晴空中搖曳的一支清雅的白丁香。看
得出她的臉比以前豐滿一些了,白裏透著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裏再也沒有那種病態的冷漠、恍惚和瘋
狂,顯得很有神采。——她,她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美?我簡直恨她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法滲入了我全
身每一個毛孔……
……我常常在工作餘暇想起她。每當走到她原來住過的那張病床前,心裏總有一種難言的惆悵。我無法
忘記她。是她喚起了我內心深處長期被壓抑的潛意識,那古老而又新鮮、原始而又永生的感情。她是能
夠占據我心靈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異性。——好像她每一點微小的痛苦和歡樂都通過某種神秘的
力量傳達到我的感官似的——時間愈久,這種奇特的感覺就越強烈。然而真正看到她的時候,她的一切
又突然變得陌生了。不,我不能見她,那樣我會很狼狽的我忽然感到自己的這次舉動很好笑,就像個剛
出校門的中學生似的。我當然不能那樣,特別是在她麵前。於是我悄悄地走了……從那以後,我強迫自
己不再思念她,強迫自己把她重新放在病人的位置上——作為醫生,我已經盡責,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我用繁重的工作來維持內心平衡。可是……這一切不過是在自欺欺人!隻要一閑下來,那些問號就會跳
出來折磨我:她為什麼不來?整整兩年多的時間,她為什麼一次都不來,而且連片言隻字都沒有呢?!
去年,焦婷婷已經閃電式地嫁給了一個歸國觀光的華僑,這件事使母親很受震動,在婚姻問題上她不敢
像以前那樣幹涉我的自由了。這就是說,我們之間的主要障礙已經消除,那麼她究竟還在顧慮什麼呢?
難道,她把那一切都忘記了?難道我在她心目中就這麼無足輕重?……
鄧大夫和小伊走進來。
“楚大夫,您瞧——這是誰?”小伊攤開手裏拿著的一本雜誌。“哦……這不是那個在咱們這兒住過院
的病人,叫什麼來著……”護士長也湊了過來。
“孟——馳。”小伊輕聲說,一麵不安地瞥了我一眼。
孟馳。是她。在雜誌中間的彩色插頁上有一幅她的照片。可能是近影吧,下麵是一行鉛印的小字:“勇
敢地與‘四人幫’作鬥爭的青年畫家孟馳。”是的,“天安門事件”已經徹底平反了。
她是隻鳥。是鳥就一定要飛的。而我,不過是一介凡夫。
我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什麼,我想哭。這一夜仿佛格外漫長,我想了很多。我想到自己今後必須麵臨的
各種潛在危機。第二天我沒能起床。第三天、第四天……我高熱、寒戰、被火焰和冰雹輪番卷走。昏迷
中,孟馳和她留給我的一切似乎已經恍同隔世了……
伊華:
生活中常常有戲劇性的巧合。我和孟馳的關係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