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心還在跳躍(2 / 3)

我畢業後留校了。這是這屆工農兵學員裏最好的出路。可是現在形勢變了,我感到力不從心。“文化革

命”荒廢了學業,卻造就了一批音樂、美術方麵的人才。七七、七八兩屆學生已經夠厲害了,七九屆考

生還要強得多——從他們寄來的作品就能看出這一點。我真能做他們名副其實的老師嗎?無論怎樣努力

,我都深深地懷疑這一點。

準考證發下去了,我看到裏麵有孟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孟馳的名字現在幾乎是家喻戶曉了,就像三

年前那些在“天安門事件”中擒“敵”有功的勇士們一樣出名。中國的政局真是雲翻雨覆,變幻無窮。

我好像永遠也追不上這時事。我總是在悔恨,不斷地悔恨。也許是我太不知足了。溫柔美麗的賈娟是被

譽為“美麗的潘多拉”而得到許多人追求的姑娘。在蜜月中,我也曾為異性完美的肉體深深陶醉過。但

這隻是暫時的,而包羅萬象的各個生活側麵才是永恒的。在生活中,她隻能做一個由我隨意擺弄的模特

兒,她缺乏頭腦、理想和情趣,處處投我所好,以我的意誌為轉移。但不幸,我也是個內心軟弱,常常

需要一種外界力量的人。那次去聽音樂會,我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感動得流了淚。而她卻居然枕著

我的手臂睡著了,就像一隻保養得很好、很有肉感的小雞似的。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對她產生了一種生理

上的厭惡。盡管後來這種感覺被衝淡了,但一直感到別扭。她也許一點沒有感覺出來,因為正像我在各

方麵都能成為楷模一樣,我也是大家公認的模範丈夫。盡管別扭,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別的什麼,我會

把做丈夫的義務承擔到底的。何況我們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中國的許多家庭實際上是靠孩子來維係

的。

“天安門事件”平反以後,我一直在尋找她的消息一那隻永遠在我心海中馳騁的飛鳥。兩年前聽阿秋說

,她被趕出了B醫院,後來是阿秋受B醫院一個大夫之托,天天按時給她打針、送藥,聽說光是藥費就是

二百來塊錢呢,她也算是碰上好人了。她恢複健康之後阿秋就再沒去過。看得出阿秋並不喜歡她,女人

嘛,同性相斥,她那種鋒芒外露的性格又特別容易遭人嫉恨。

可是現在不同了。“天安門事件”平反後的首屆畫展裏,就有那幅在最黑暗的年代誕生的《丙辰清明之

魂》!這幅畫和作者的名字一起流傳,引起了多少崇拜者!特別是那些立誌於創新的在野派青年畫家們

,他們的鞋跟幾乎要把美術館大廳裏的絨毯磨穿了。多少生花妙筆撰文評論,多少攝影機拍下這有曆史

意義的畫麵,那些來自正統派的指責似乎更增加了這幅畫的價值。記者們蜂擁出動尋找這顆畫壇新星,

希望能找到點突破性新聞——然而他們都失敗了,據說畫家本人“很不好接近”,拒絕接待,對自己的

過去守口如瓶。

這個我倒不奇怪。我知道她會這樣的。孟馳就是孟馳,永遠不會變成別的什麼。我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她參加考試的時候……

在眾多的考生中我一眼認出了她。大家都圍著“大衛”畫石膏素描,她也在中間,不知為什麼顯得很吃

力,給人一個瞥腳畫家的印象。她那落拓不羈的氣派上哪兒去了?難道她的右臂真的不能恢複正常了嗎

?如果這樣,這次錄取她就很困難了。看得出幾個監考老師都在為她著急。

兩個小時過去了,有的考生已經完成了素描稿,準備交卷了;可她還在塗抹著大體明暗麵——無論如何

來不及了,汗珠從她的鼻尖上滲出來。

這時,院裏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剛被請“出山”不久的關鶴年走了過去——我忽然想起她過去曾經對我

提過:關老和她的父親在美術界是忘年之交。

關老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會兒她的手法,然後和藹地一笑:“莫著急,慢慢畫。必要的時候可以延長時

間。”

她感激地點點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們倆的目光相遇了……

我多少次想象著我們重逢的情形。我想象著她會悲哀、怨憤、譴責甚至哭泣……但她都沒有。她的目光

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鍾,就泰然自若地繼續作畫了。連吃驚的表情都沒有。

她變了。比以前成熟了。那本來就固執的性格中添了一種新的成分,說不清是什麼,但我能感覺到那很

可怕。

接下去的幾天是評卷。為她的錄取問題爭得很凶。我投了讚成票,並不是為了逃避良心的譴責,而是從

心眼裏認為她夠格。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關老。關老一說話,本來不讚成的那些人也都緘口不言了。一

個月之後,我們發了錄取通知書。孟馳的名字排在壁畫係錄取新生名單的最後一個。

孟馳:

雖然天已漸漸轉黑,周圍的一切也都模糊不清了,但我就像熟悉調色板上顏料的排列位置那樣,熟悉著

這所醫院的一磚一瓦。不是嗎?那一小片琉璃瓦,正在遠處黑暗中閃著光。建築物模糊的輪廓正慢慢消

融在靜謐的秋夜裏……

哦,小小的琉璃瓦頂,你可記得壓在你身上那冰冷的殘雪嗎?兩年半了,整整兩年半的光陰,我終於又

看到你了!你可知道,為了這一天,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現在,我終於能夠作為一個人——一個和大

家平等的人,踏上這塊我心中的聖地了!真的,我剛剛看見你,心中就感到了一種幸福的熱浪的巨大衝

擊,如果真能那樣……那麼我所經受的一切痛苦,就太多、太多地得到補償了!

閉著眼睛我也能走進這扇門、這部樓梯……一層、兩層……在三樓大夫值班室裏亮著燈光。……這柔和

的燈光曾經給了我多少溫暖啊……

這枝柏樹葉子仍然是綠的,因為生命之樹是常綠的,我們的愛情也是常綠的……愛——情,我忽然滿臉

發燒了,這個字眼對我來說是那麼神聖……我現在終於敢把這神聖的字眼和他連在一起了!走廊裏有人

走動,我一驚,藏身在樓梯旁的黑暗裏……哦,我好像突然喪失了正常的思維能力,我究竟要對他說什

麼呢?兩年多來無數次在幻想中所說的話被我忘得一幹二淨……哦,我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膽怯?還沒抬

手敲門,心就怦怦地跳起來。

兩個值班護士走過去了。其中一個向我投來驚奇的一瞥。這一瞥迫使我不得不敲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