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我輕輕叩了兩下。
“進來!”裏麵傳出那熟悉的聲音——沉厚而多少帶點冷冰冰的味道。
——他伏在燈下寫病案——他瘦了,比以前瘦多了!我的心一陣刺痛——他怎麼啦?病了嗎?
他抬起頭,看見了我。瞬間,他那瘦削的臉上的表情凝固了。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絞在一起,久久不
離,這是一種影射出來的電流的反射,如此強烈,竟然能在這刹那間感覺到對方靈魂深處最微妙的感情
……
然而,這僅僅是一刹那。他的應變能力簡直是第一流的——他很快恢複了平靜,嘴角上甚至掛著一縷淡
漠的微笑。
“哦,是你。我以為是值班護士敲門呢!……請坐吧。”他指指對麵的椅子。
我的心幾乎沉到了冰水裏——這重逢的場麵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半天,我才勉強克製住嘴唇的劇烈顫抖,但是發音仍然有點不清:“楚……大夫,你……好嗎?”
“還是老樣子他淡淡地回答,並不看我,“哦,你呢?”
“我?……我……”
“對了,你的情況是盡人皆知的了。”他微微一笑,這一笑一下子把我心底那股正向他洶湧衝去的愛的
激流截斷了,“祝賀你,本來就應當是這樣子的。”
我幾乎落下淚來。我真想懇求他,不要這樣,不要用這種同陌生人談話的口氣跟我說話。可是……我不
敢。望著他那雙深沉冷峻的眼睛,我怕……我怕說了這話,會引起他加倍的冷漠。
“你現在……還住在羅玉茜家嗎?”他竭力在尋找話題,以避免那令人尷尬的冷場。
“嗯。”我也不看他了——他這樣對我,我感到委屈極了,“不過從今天開始,我要住學生宿舍了。”
“你……考上美術學院了?”
我默默地掏出錄取通知書放在他麵前。
“哦……這個早在我意料之中。”他幾乎是不出聲地說了一句,就把錄取通知書還給了我。
“那……你現在身體怎麼樣?吃得消嗎?傷口怎麼樣?”他又費勁地找出了一句話,不過在問這話的時
候,他那撲朔迷離的眼神才變得真誠了。
“還好。”我勉強回答。不,不能再這麼輕描淡寫地敷衍下去了!為了這一天,我整整盼了兩年多,我
不是為了來這兒說些違心的話空耗時間的,我要對他說,對他說……
“楚大夫,今天我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我好容易才鼓起勇氣,“那年我們分手的時候,我…
…”
“過去的事,不要提它了。”他像是被鞭打了一下似的皺了皺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是欽佩
你的。”
“不,你撒謊!難道你從來沒有過……”我的熱淚奪眶而出。我傷心地望著他,透過迷茫的淚水,我多
麼希望在他臉上看到我想看到的神情,哪怕隻有一點點。
然而他默默地垂下了頭。
“既然這樣,也好我哽咽著打開書包,把我熬了幾個晚上畫成的自畫像遞給他,“這是我答應送給你的
,留個紀念吧。……將來你成家以後,也許偶爾還能……想起我……”
“說的都是些什麼呀!”他憤憤地喊了一聲,看得出他內心也激動得厲害——他太陽穴上那根突起的脈
管在急劇地跳動著。
“不要把感情這個東西看得那麼重沉默了許久,他才恢複了平靜,輕聲地說,“……愛你的事業吧,你
是個……很有希望的畫家。”
畫家?可我首先是人,人!難道一個女孩子想在事業上成功,就一定要以犧牲愛情為代價嗎?大多數男
人都不喜歡事業心強的姑娘,這點我知道。可是他……難道他也不能容忍我的事業心嗎?唉,做個女人
實在是太難了……
“你……將來也許會知道,你需要的並不是我這樣的人……”
他的聲音更低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的眼淚順著鼻溝一直流到嘴裏。他這意思是太明白不過了。他是說,在
事業上我不能和他共同奮鬥。“我隻知道,世界上的一切學問都是相通的,包括醫學和藝術醫學和藝術
的研究對象都是人,人!”
“別說了,孟馳!”他突然憤怒地製止我,起身把寫好的病案鎖進櫃子裏,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說:“
對不起,我還要去看個病人。”
“不用你趕我,我也要走的我站起來,默默地揩去淚水,從貼身的衣兜裏取出那枝珍藏了兩年多的柏葉
,“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現在,把它還給你……”
我去開門,他從後麵伸過手幫我把門擰開,他的左臂繞過我的身子握住門把手,沒有放開,而我又無法
退讓,所以幾乎被他摟在了懷裏。我們倆從來沒有站得這麼近,一股暖暖的熱流向我蔓延,他呼出的熱
氣流進我敞開的衣領裏……我的心怦怦地跳,全身的血在無力地抖動著……可是我沒有回頭。
“我們必須學會遺忘……”他的聲音裏好像浸透了淚水,含著那樣一種苦澀的溫柔。我的心怦然一動—
—他怎麼啦?他心裏有什麼難言的痛苦嗎?
“你說過的,與其去找忘川,不如去找生命之樹上的葉子,你忘了?”我回過頭,含著眼淚默默地凝視
著他,摘去他領子上的一根線頭。因為瘦,他的喉結顯得更突出了。反光在他烏黑的頭發和淡淡的唇髭
上投下斑駁的光點。我一陣心酸。——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再也看不見這張臉了!
“我走了。不會再打擾你了……我……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求你答應我,一定注意身體好嗎?你比以
前瘦多了……”我沒能把話說完,也記不起他是怎樣回答的了——突然湧上來的淚水把我窒息了……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樓,出了醫院大門。天在下雨,下得很大,但是我沒有任何感覺。在風雨中我長久地
佇立著,凝視著那個牽動著我整個心靈的窗口,不忍離去。畢竟,我苦苦地愛了他兩年多……大雨很快
就把我澆透了……
遠處,不知誰家在播放著裴多菲的詩:
“……即使你已不愛我,
讓上帝祝福你。
但如果你還愛我,
願他一千倍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