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洪水時期的愛情(2 / 3)

男青年正圍著一個電火鍋忙著,把白菜、粉絲、羊肉擺了一桌子,看樣子中午是要涮羊肉。他對李岩說,坐坐、你坐,正好買了很多羊肉,一起涮。李岩已經從尷尬中解脫出來,勉強笑了笑,說不坐了,我是來給楊子送複讀機的,回去還有事呢。

說著,李岩掏出複讀機交給楊子,楊子接了順手翻看了一下複讀機,猶豫地說,這是我那個嗎?李岩發現她盯住複讀機的機身後麵瞅,他也仔細一看,才看到機身後麵有一點碎裂的痕跡,心裏便“咯噔”了一下,忙抱歉地說,哎呀,我拿錯了,把我們戰士的拿來了,真對不起。楊子立即微笑著說沒關係,以後有機會再把我的拿來;還說,你坐你坐,一起吃飯吧。楊子的笑很自然,也很真誠,但是李岩強調自己趕回去有事,草草地跟男青年道了別,走出辦事處。

後來李岩才知道,複讀機是被他排裏的戰士拿著擺弄,給摔壞的。李岩覺得應該買一個新的賠償楊子,於是就拿著損壞的複讀機做樣品,去商場買新的。但是,他去了幾個商場,都沒有發現這種型號的複讀機,便有些慌了,心想如果楊子的複讀機在外地買的就麻煩了。起初,李岩一次次去商場,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後來排裏的戰士覺得納悶,就問他,說排長你是不是也要買複讀機?要買不要買這種的,現在已經有了更先進的複讀機。李岩聽說這種機型已經淘汰了,心裏更慌張,到了這時他也不隱瞞了,說,我就要這種機型的,要賠償楊子一個新的,你們誰發現哪個商場有這種機型?一個直爽的新兵不假思索地說,咳,排長你跟她還這麼認真幹啥?壞了就壞了吧,誰跟誰呀。但是,老兵們很快從排長臉色的變化中看出了問題,說排長,你們是不是……李岩不讓兵們說下去,說怎麼了?損壞東西要賠償,你們忘了?這種事處理不好,很容易影響警民關係。

兵們不再問什麼了,他們立即沉默不語。

再後來,中隊長也知道了這件事,不過,事情凡是經過幾個人的嘴述說之後,肯定已經不是原版了,所以中隊長聽說的是楊子發現複讀機壞了,就讓李岩賠償新的。本來中隊長想問一問李岩,開導他一下,讓他正確看待戀愛問題,但是又擔心現在跟他談,反而容易傷害他的情感,於是就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準備把這事兒冷一冷再說。

排裏的兵們都暗暗地為李岩傷心,並恨著楊子。他們說,不就一個複讀機嗎?給你買一個就完了,別說才幾百元,就是幾千幾萬,我們也要湊錢買。讓他們失望的是,他們分頭跑遍了北京各大商場,就是沒有買到同一機型的。李岩也很無奈,隻好買了同一個品牌的新一代的複讀機,送給了楊子。

楊子一眼就看出李岩送去的複讀機不是自己的,李岩卻故意吃驚地說,就是這個呀,我那裏再沒有別的……楊子一看李岩為難的樣子,就忙說行了行了,就是它了。

那天去償還了楊子的複讀機,李岩的心裏鬱悶著,很不暢快。但是,在返回中隊的路上,他看到大街上的一名戰士,夾雜在五彩繽紛的人流中,邁著標準的步伐走得很認真,走得很威武,但是卻絲毫沒有引起周圍人的注意,人們從戰士的身邊匆匆擦身而過,並很快像流水般把他淹沒了。李岩的心突然一動,覺得軍人的存在,其實就是為了等待獻身,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們是默默無聞的,隻有到了危急關頭,才會成為“亮點”,被人關注。其實,等待的過程,就是世界和平和社會安寧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軍人希望永遠默默無聞下去,永遠不成為人們關注的“亮點”。

想到這些,李岩的心緒就好起來,也忽然明白了在抗洪搶險的那些日子裏,楊子和周圍的人為什麼對他那麼的關愛。那是對綠色長城的關愛呀,而他隻是其中的一塊磚。

李岩和楊子在洪水時期的愛情就結束了,兵們也都不再議論楊子,似乎要把她忘掉。沒有多久,兵們發現排長李岩老家那個女孩子又給他來信了。女孩子是他家鄉小鎮郵局的,曾經和他鴻燕傳書一年多,後來不知為什麼中斷了,而現在不知怎麼又續上了。

抗洪結束的時候是九月,到了十二月中旬,中隊的兵們便得知排長李岩已經在部隊開了結婚登記介紹信,要回老家結婚,女的就是他家鄉小鎮郵局的那個。雖然兵們略有驚訝,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在李岩離隊的時候,都去向他賀喜,有的兵還買了小禮品送給他。

事情也就結束了,沒有什麼值得再解釋的。

順便贅一筆,李岩在元旦時,把剛結婚的家屬帶到兵營。而元旦前,中隊的共建單位街道辦事處,又與中隊聯係,要與中隊聯合舉辦元旦歌舞晚會,中隊長也沒有找到理由拒絕,就又聯合搞了。兵們堅決要求排長李岩的家屬參加歌舞晚會,李岩也沒有什麼理由拒絕,就讓家屬參加了。家屬雖然說不上多麼亮麗,卻也端莊文靜,比較耐看。

當然,街道辦事處仍是把楊子隆重推出,楊子仍像過去那樣熱情洋溢,對兵們甜甜地微笑,隻是晚會開始後,沒有一個兵去邀請楊子跳舞唱歌,他們都圍在李岩的家屬周圍,左一聲嫂子右一聲嫂子地叫,不停地邀請嫂子跳舞唱歌。嫂子和兵們跳舞的時候,李岩就在一邊看,一直微笑著。

中隊長歎息一聲,恨自己的兵太自私了,冷落了楊子。於是中隊長又挺身而出,站起來邀請楊子跳舞,跳了一曲又一曲,心裏犯愁,我總不能抱著她跳到晚會結束吧?

就在這時候,李岩走到楊子身邊,中隊長和兵們都愣愣地看著他,負責音響的兵也愣了,竟然忘了播放曲子,氣氛就一下子從大動跌入大靜,時間似乎停止。

在寂靜中,他們聽到李岩歡快地對楊子說,能邀請你跳舞嗎?

}pr}(原載於《青年文學》2001年第4期)}/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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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從郵電學校畢業後,被分到五馬鎮當郵遞員,她很無奈地對男朋友苦笑了一下,就去報到了。五馬鎮在距縣城二十多公裏的山旮旯裏,那裏的山路像雞腸子一樣從山頂耷拉到山根,又從山根掛上山尖尖。五馬鎮的村落就疙疙瘩瘩地拴在雞腸子小路上,把細窄的路墜得愈加精瘦。本來玲是希望分到縣城的,她的男朋友在縣城財政局工作,為此她和男朋友都跑上跑下地活動了一番,卻沒活動出個子醜寅卯來。

去就去吧。玲屬於那種能看得開的人,已經是這樣的結局了,牢騷和氣悶有什麼用呢?隻是男朋友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歎息,讓她聽了心中生出幾分空落感。

玲報到的第二天上午,就騎著自行車去散落在山穀裏的村子送報紙信件。說是騎車,其實是推著車子走的,自行車上馱了一摞沉重的報紙。這些報紙信件是昨晚被分到五馬鎮郵電所的,郵遞員要趕在午飯前把它們分送下去。報紙信件都送到村長家裏,然後由村長或是村長的老婆在大喇叭裏喊張三李四去取信件。因為玲不熟悉山路和山路上拴著的那些村子,所以她走得很慌張,走出了滿頭的汗水。每到一個村長家,玲都要被驚異的目光審視一遍,然後回答是新分來的吧等等之類的問話,回答完後又慌著趕路,連喝水都怕浪費時間。

但是玲還是慢了,午飯時分,她才趕往最遠也是最後的一個村子張店。剛翻上眼前的山坡,想站定擦一把流到腮邊的汗水,坡頂卻忽地站起一個幹瘦的老頭兒,緊緊張張地衝著玲奔來。時值八月,陽光擁滿了山穀,山野寂靜而深遠,瘦弱的玲恐懼地愣在那裏。

“有我的信嗎?”老頭兒說。

玲定了定神,問老頭兒:“你是張店的?”

“是呀是呀,俺叫張滿倉,等你兩個鍾頭了呢。”

玲朝山下的張店張望了一眼,張店就在山根下,爬上山頂有二裏多路呀,跑出這麼遠等信?玲疑惑地打量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也在審視她。玲說:“沒有,今天張店沒有一封信。”老頭兒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盯住自行車上的郵袋,半天才用力咽了口唾沫。他一定在等一封很重要的信,玲從他急巴巴的目光中肯定了這一點。

老頭兒的目光從郵袋轉移到玲的臉上時,他就突然笑了,玲驚奇他那憔悴而幹癟的臉上竟能開放出孩子般燦爛的笑。“你是新來的?”老頭兒問。玲點點頭。她發現老頭兒仍仔細打量她,就忙推車準備趕路,卻被老頭兒攔住,說道:“你回去吧,俺把報紙帶給村長。”

玲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仍舊朝前走。雖然隻是幾張報紙,但是玲畢竟剛上班,負責任哩。老頭兒隻好跟在她身後走,但是沒走多遠就氣喘籲籲,漸漸地落遠了。

“姑娘,俺叫張滿倉。”老頭兒在身後喊。

“姑娘。有俺的信別忘了給……”老頭兒蹲到路邊忙著喘氣去了。

回到郵電所,玲把遇到張滿倉的事情跟老郵遞員說了。老郵遞員“唁”了聲,說:“你怎麼不讓他把報紙帶回去?沒事的,他常爬到山坡上等信,等他兒子的信,這人神經兮兮的。”

玲從老郵遞員那裏知道了張滿倉的一些情況。原來他的年齡並不大,也就五十六七,因為年初得了一場大病,竟蒼老了許多。張滿倉的老婆十幾年前就死了,他有個女兒嫁到了鄰村,前年因為和婆婆吵架,一氣之下喝了毒藥。他還剩下個兒子在北京當兵,其他的親人就沒有了。據他說兒子在新兵連結束的時候,就被挑選到天安門廣場上專管升國旗,已經升了十年了。起初村裏的人信以為真,在新聞聯播播放時,很注意地辨認從天安門城樓走出的國旗護衛隊員,卻一次也沒有發現他兒子的影子。村裏人都知道他有吹牛的毛病,比如別人地裏的黃瓜才開花,他卻說自己地裏的黃瓜有大拇指粗了,你到他地裏去瞅一瞅,那黃瓜的藤蔓剛爬上木架子,連花都沒有。

“能吹著哩,他村裏沒有一個人信他的話,見他瞎吹就走開了。”老郵遞員說。

不過,張滿倉的兒子在部隊當了五年兵被破格提幹是真的,武裝部那裏有登記,但是他兒子提了幹後的四年裏竟一直沒有回來過。

果然後來的日子,玲經常在山坡上遇到張滿倉,熟悉了後,也就放心地把報紙交給他帶回村子。隻是一直沒有他的信件,讓他一次次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而玲被他的失望和這種堅韌的等待感動了,很希望自己手裏能有張滿倉的一封信,於是也不知不覺地盼起他的信來,每天傍晚時分揀信件時都很注意他的名字。

大概是盼信心切,張滿倉一天夜裏夢見兒子來信了,那信安靜地躺在郵電所的桌子上,信皮上印著天安門城樓,四周閃著金光。他一激動就醒了,其時天尚微亮。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兒子一定來信了,於是穿齊衣服上了路,奔鎮郵電所而去。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十公裏的路走完後,郵電所剛好開門,他就火燒火燎地闖進去,對那個老郵遞員說:“俺的信來了?給俺吧,不用你們送了。”

“誰說有你的信?”老郵遞員莫名其妙地問。

張滿倉理直氣壯地說:“俺夜裏做夢來信了呀!”

“你沒做夢娶媳婦?”

老郵遞員其實也就二十七歲,說話很不注意方式,一句話噎得張滿倉說不出話了,他愣愣地看著老郵遞員,仿佛還在夢中。玲覺得他走了很遠的路一定渴了,忙倒了杯水給他,說:“大伯你別急,有信我會盡快送給你的。”他擺手拒絕了那杯水,神色黯然地走出郵電所。看著他緩慢移動的身子,玲一陣心酸。

這天傍晚玲正在分揀信件,她的男朋友騎著摩托車從縣城風風火火趕來,說要接她去他家裏吃飯。玲讓男朋友再等幾分鍾,說分揀完信件就走。但是就在這個時候,玲發現一張五百元的彙款單上寫著“張滿倉”,她愣了一下,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就是張店村的張滿倉,彙款單下麵的地址寫著“天安門國旗護衛隊”,寄款人“張雷”。在彙款單的附言欄內,寫著一句話:“國慶後回家看你。”

玲就激動起來,她想這個“張雷”一定是張滿倉的兒子了,附言中的“國慶”就是國人皆知的十月一日共和國五十周年慶典。於是她就想起了張滿倉那失望的目光和傷心的歎息。這張彙款單和一句簡言,對張滿倉來說是多麼重要!她看了看坐在一邊等她的男朋友,猶豫片刻,才說:“你……能不能和我跑一趟張店?”

“去張店?現在?現在去幹啥?!”

“有張彙款單急著送去……”玲晃了晃手裏的彙款單。

“彙款單有啥急的?現在送和明天上午送有啥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