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問了,我就求你和我跑一趟。”玲覺得解釋得再多,男朋友也不會明白的,於是索性什麼都不說了。
男朋友顯然生了氣,因為他的臉都漲紅了,但是他看到玲那種執著的神態,隻好憋了滿肚子的氣去發動摩托車,而那摩托車又很不識時務,被他踹了兩腳仍不吭氣,他就又猛烈地踹,嘴裏還罵:“日你祖宗,我摔了你!”
玲站在一邊默默等待著,雖然知道男朋友的火氣是衝她來的,卻又不便說什麼。也是,男朋友家裏正等著自己去吃飯,自己卻為一張普通的彙款單摸著黑趕十多公裏的山路,看起來實在莫名其妙,你還能說什麼呢?至於自己對張滿倉的同情,這是感覺上的東西,無法告訴男朋友,無法取得他的理解。
摩托車發動起來,男朋友跳上車等著,連一聲“上來吧”的話都不說,玲就主動上了車。盡管山路坑坑窪窪,他們坐著摩托車顛上顛下,卻沒顛出他們一聲的話語,兩個人沉默了一路。到了張滿倉家門外,玲對男朋友說,“你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就出來。”走了兩步,又回頭補充,“對不起啊,辛苦你了。”說完這句話,玲的心裏突然有些悵然,本來這種客氣的語言已經不適宜在他們兩個人之間使用了,他們早已過了那種客氣的階段,而這種客氣隻能拉遠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張滿倉把彙款單捏在手裏,一連“啊呀”了幾聲。玲知道張滿倉會這麼興奮的,她似乎匆忙趕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欣賞他孩子般的笑。他的這種興奮使玲得到了一種安慰。等到張滿倉滿臉皺褶裏的笑抖落完之後,她就要抽身而去,沒想到卻讓張滿倉的一句話定在那裏,怎麼也拉不動腿了。“唁!國慶後回來,俺恐怕看不上他一眼了,這個小兔崽子!”張滿倉興奮後突然很無奈地說。
玲愣愣地看著張滿倉,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在瞬間的大起大落。張滿倉明白了玲的吃驚,說:“你不信嗎?你看俺還能撐兩個月?”他說著,又像孩子一樣笑了。他說:“你坐你坐,別站著,其實年初俺就查出得了胃癌,你不要跟別人說呀,俺怕傳到兒子耳裏。晚期呢,醫院的一個熟人說了實話,說治也沒有用,白糟蹋錢,也就是半年的光景吧,俺現在已經熬了半年了,就是想熬著看兒子一眼。”張滿倉話語停頓的時候,玲的目光才仔細打量了昏暗的屋子,不用說,沒有女人的屋子裏,物品總是沒有條理,黑黑的一張方桌上落滿了厚厚的塵土,窗戶上有兩塊玻璃碎了,夜風正從破碎的地方吹進屋裏。當然,一個行將離世的人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他現在的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就在與玲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朝兒子的照片瞅了幾瞅了。那是一張放大了的軍人標準照,掛在牆壁的正中,相框裏的小夥子一副嚴肅的神態。
當張滿倉發現玲正注意兒子的照片時,他就仰起頭,用一臉祥和寧靜的表情,陪同著玲打量兒子的照片,估計玲已經很細致地看完了,他才開始讚美兒子,讚美中也不時地夾雜著零星的埋怨。“俺稀罕他的錢?俺還沒看到他穿著軍官服裝是啥樣子,寫信想讓他回來兩三天,讓他在大街上走一走,也讓他們看一看。”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扭頭衝著窗外撅了撅下頜,玲明白他說的“他們”是指的一些村人。
“讓他在大街上走走!”張滿倉又以自信的口氣重複了一遍。
“我看你身子骨挺結實,大伯。”玲安慰他說。
張滿倉連連搖頭,搖頭時又咳嗽了,好半天才喘上一口氣來。玲等他平息下來,忙說要走了,她知道男朋友在外麵一定等得不耐煩了。但是張滿倉並不想輕易放過她,他正需要一個人聽他講話,尤其說關於兒子的話題,現在話題剛扯開,不痛痛快快說完,今晚的時光怎麼熬?因此他攔住了玲,說:“你等等,聽俺說句話。”如果是張店村人,此時肯定抽身就走,或許還會說“算了算了,你自己一人對著西牆吹牛吧”,但是玲卻站住了,雖然心裏急得火燒火燎的,臉上卻依舊掛著淺淺的笑。張滿倉說:“俺問你姑娘,你有沒有對象?”玲搖搖頭,她以最簡單的方式答複了張滿倉,想盡快脫身。張滿倉驚喜地叫了一聲,“真的沒有?”然後忙去看兒子的照片。玲讀懂了他臉上的驚喜,就羞澀地一笑,說“我走了大伯。”張滿倉在她急急走動的身子後追趕了幾步,忙不迭地說:“閨女,還來、還來呀。”
那天晚上玲沒有去男朋友家裏,準確地說是她男朋友謝絕了她。當她從張滿倉家裏匆匆走出後,男朋友憤然地瞅她一眼,說:“這麼晚了到我們家幹啥?回郵電所吧。”男朋友把玲送回五馬鎮郵電所之後,屋子也沒有進就走了。當時,玲就知道自己和男朋友的一段戀愛已經結束了,而結束的原因與去張滿倉家裏無關。玲沒有太多的傷心,隻是歎息了兩聲,仍舊去翻山越嶺地送信了。她就是這種安於現狀的人,知道傷心也沒用,自己沒有門路被分到五馬鎮,有什麼辦法?總不能甩手不幹了,逃出這個小鎮吧?
玲再遇到張滿倉的時候,自然有了一種親近感。如果她不了解張滿倉的病情,不了解他盼望兒子回來的那份心情,或許她也不會把張滿倉放在心裏。張滿倉畢竟是個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人了,他內心的孤獨和痛苦跟誰去說說呢?張店村的人幾乎沒有人願意坐在他麵前聽他反複地讚美他的兒子,而他除去讚美兒子,還有什麼事情能使他難以忘懷呢?因此,每當張滿倉拽她到家裏坐一坐時,她也就安靜地坐在張滿倉對麵,陪他打發一些時光。張滿倉又給兒子寫去一封信,讓兒子千萬千萬要回來兩天,就兩天,再忙也要回。玲勸慰他說,“大伯你別性急,他不是說國慶後就回嗎?”張滿倉連連搖頭,說自己等不到那麼長的日子了,怎麼也要在死前給兒子定了婚,去了這份牽掛。“俺相中了個姑娘,長得好,心眼兒也好,就是讓他回來看一眼,看一眼俺心裏就踏實了。”玲知道他說的姑娘是誰,就羞紅著臉笑一笑,說:“部隊有紀律,不像咱農村這麼自由。”張滿倉已經看出玲默認了這件事情,就很牛氣地說,“俺知道他有紀律,可俺就讓他回來兩天,他要不回來,心裏就是沒有他的這個爹了,你等著看吧,這幾天他準回。”
在張滿倉的心裏,已經把玲劃歸了自己的兒子,而玲也明白張滿倉的那份心情,兩個人似乎心照不宣了。但是張滿倉心裏總藏不住一絲喜悅,很快就把這件事情傳播到大街小巷,說兒子這幾天就要回來與漂亮的女郵遞員相親了,等等。當然村裏的人並不相信,咂著嘴說:“就他家那條件,還想娶女郵遞員,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的婆娘還攔住玲問個究竟,玲笑笑說:“他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村裏人自然又把張滿倉的話當成笑料了,在街頭見到他時,經常笑嘻嘻地問,“你兒子該回來了吧?你兒子不回來,人家郵遞員小玲就要跳井自殺了。”起初,張滿倉還認真地說,“就這幾天、就這幾天。”但是一天天過去了,並不見兒子的影子,他才自言自語地說:“他不回來也該回封信呀。”
張滿倉又蹲在通往村子的山路上等信了,他的身體也在苦苦的等待中日漸虛弱消瘦。玲每次在山坡上遇見他,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他總是滿懷了希望問一句,“有俺的信嗎?”起初玲還責怪他,說:“大伯你怎麼又在這兒等呢?”後來她就什麼都不說了,很想偷偷地從他身邊走過,不去看他那張緊張而迫切的麵孔。而張滿倉後來也不問了,隻看一眼玲的神態,就歎息一聲,顫顫地從地上站起來,扭頭朝村子走去。這時候,玲的心就一陣緊縮,並恨起那個當兵的人,再忙也該給家裏寫封信吧?
玲從心裏盼望那個當兵的人能夠回來一次。
大約距十月一日還有半個月的一天夜裏,張滿倉懷裏抱著兒子的照片死去了。村長給他兒子發了電報,過了三天才收到了他兒子的回電:“執行任務不能返回,請伯伯叔叔們幫助料理父親後事。”
於是,村長按照鄉村的規矩,在張滿倉的院子裏支了口大鍋,蒸饃燉菜,招待料理喪事的人。因為張滿倉是軍屬,所有的開銷都由村裏支出,來幫忙的村人就特別多,像整個村子大會餐一樣熱鬧,那場麵完全不像是料理喪事了。村人們大聲說笑著,在院子裏架起了一扇門板,把張滿倉從屋裏抬出來放在門板上,舉行一些喪事儀式。最主要的是摔老盆,就是由死者的兒女在死者麵前將一個瓷盆舉過頭頂,然後摔碎在地上,以示繼承死者的遺誌。本來村長是讓張滿倉家族的一個小夥子代摔老盆,可是當這個小夥子頭纏白布走到張滿倉麵前時,看熱鬧的人開始起哄,有的說:“你這個兒子怎麼不哭爹呀?”有的說:“你摔了老盆後就和他一樣能吹牛啦,快摔呀!”小夥子受不住亂糟糟的哄笑,生氣地拽了頭上的白布,說:“我不摔了,誰愛摔誰摔!”
村長覺得摔老盆的儀式還是要搞的,就對小夥子說:“別聽他們瞎嚷嚷,你摔,給你三十塊錢行吧?”
小夥子堅決不幹了,說:“誰想要錢誰摔。”
就在這時候,玲走到了前麵,誰也沒有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站到了人群後麵的。玲舉起了瓷盆,淚流滿麵地說:“大伯,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女兒吧。”話音剛落,手中的瓷盆已經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啪”的一聲脆響,把圍觀的人嚇了一跳。人群立即靜下來,靜靜地看著玲趴在張滿倉麵前哭泣,哭聲裏透出無限的悲傷。
很快。一些心軟的女人被玲的哭聲感染了,也開始抹起眼淚來。男人們停止了說笑,很認真地低頭做事。張滿倉的喪事在一種沉悶的氣氛裏了結了。
張店村人對玲的舉動感到吃驚,議論猜測是難免的。然而,他們剛剛把這件事情嚼得沒有多少味道了的時候,卻吃驚地發現五十周年國慶大典的序幕上,那個舉著指揮刀行進在國旗護衛隊裏的指揮員,竟是張滿倉的兒子!這個從張店村走出去的小夥子,在萬人注目中,步伐鏗鏘有力。他那堅毅的目光注視著前方,注視著電視機前的每一個張店村人。鮮紅的國旗在他身後躍動著,向上、向上,蓬勃向上!
玲坐在電視機前哭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消息很快從張店村傳到縣裏,又由縣裏傳到省裏。敏感的省電視台記者立即赴京采訪了張雷,然後把節目在省電視台播出。張店村的人才知道張雷是國旗護衛中隊的隊長,從年初就開始帶領國旗護衛隊的兵訓練。當五十周年國慶大典在即,他們的訓練進行到關鍵的演練階段時,他接到了父親去世的電報,能趕回來摔老盆嗎?於是,村裏人都替張滿倉歎息,說他死得太不是時候了,並且又把玲的話題扯起來,猜測她和張雷究竟會怎樣。有的婆娘幹脆攔住到村裏送信的玲問:“你們通信了沒有?他啥時候回來?”
玲隻是笑笑,並不回答。她能說些什麼呢?
十月中旬,張雷終於回到了張店村。小轎車從他家的門前一直排到村頭外,他的身邊圍滿了省裏和縣裏的領導,還有報社電台的記者們,五馬鎮的鎮長擠了半天也沒有湊到張雷麵前。張店村的村長卻很風光了,當張雷握著村長的手,感謝村長料理父親喪事的時候,照相機、攝像機一齊對準了村長,弄得村長握住張雷的手半天不敢鬆。
玲是在張雷從家裏走出來,準備去墳地看望父親的時候。夾雜在人群裏瞅了張雷兩眼的。當時站在張雷身邊的村長發現了玲,就對張雷耳語幾句,於是張雷在眾人的包圍中,倉促地回頭看了一眼玲。但是,他沒有來得及看第二眼,就被一群人吵吵嚷嚷地簇擁著走了。
在父親的墳墓前,他一下子跪倒在地,邊哭邊說:“爹,請原諒兒子的不孝吧,兒子回來看你了——”但是,他隻匆忙地哭了兩聲,又被人群擁簇著上了小轎車,一溜煙奔縣城去了。後來他的哭聲被電視台播放了,雖然隻是哭了兩聲,但他那無限的傷悲和對父親的思念,感動得許多人流淚了。
張雷離開家鄉一個多月,他回家鄉的報道才漸漸地從報紙電視上消失了,而張店村也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一天中午,玲去張店村送完了報紙返回時,路過張滿倉的墳地,她突然感到很累了,就去張滿倉的墳墓前坐下。瞅著墳墓,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湧上了她的心頭。她不知道張滿倉是不是已經了卻了他的心願,她很想和躺在墳墓裏的張滿倉說說話,想告訴張滿倉她是如何想念那個當兵的人。
玲似乎沒有一絲站起來的力氣了,她就長久地坐著。深秋的風從山坡吹過來,在墳地裏盤旋著,卷動著墳地裏的枯草,發出沙沙的聲響。
天已經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