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吧!嫂子(一)
大雪在深夜悄然落下,很快就將山腰的兵營實實地覆蓋了。這時候,兵們睡得正酣,整個黑山哨所隻有哨兵睜大眼睛瞅著黑黢黢的天空,在雪地上焦慮地走動,嘴裏時不時罵一句“狗日的雪”。
“狗日的雪”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瀟瀟灑灑地飄著。哨兵就沉不住氣了,幾次走到連長的窗前,想把這個突然而來的情況報告給連長。但是,他知道連長醒來之後,就甭想再睡了——這場雪來得實在不是時候呀。按照往年的慣例,落雪的天氣至少應該在兩個月之後,今年卻提前到七月末了,有點兒跟誰過不去似的。
如果不是嫂子要來隊的話,這場雪再提前兩個月都無所謂,反正黑山哨所的兵們也無處可去,對於他們來說下雪和下雨的天氣沒什麼兩樣。但是,整個哨所的兵們誰都知道嫂子要來了,他們為此已經準備了半個多月。嫂子還是第一次來哨所,過去因為孩子小,丟在家裏不放心,後來又因為與連長鬧得別別扭扭的,壓根兒不想來了。再說這地方也實在太難走,嫂子從老家來一次,往返的路途就半個月,占去假期的一半。現在的企業也不似從前了,對軍屬沒有什麼特殊關照,所以嫂子接到連長的邀請信,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給連長回了信,說“就按你的意思辦”。連長接到嫂子“批複”回來的信,竟激動起來。他心裏說這回好了,你親自上山來看看,就知道我為什麼四年沒有回去探親,就知道你男人是不是個男人。過去嫂子總是埋怨連長的家庭觀念不強等等,有一段時間幹脆不給連長寫信了,夫妻感情比家庭的經濟危機還危機。連長很早就希望嫂子能來哨所一次,讓哨所的兵們感動感動她。於是,連長見了兵就說:“知道嗎?你嫂子要來了。”
當然,兵們也很激動,他們說雖然嫂子是來看望連長的,其實也是來看望我們的。兵們都知道嫂子前一階段和連長鬧離婚。一會兒刮風,一會兒下雨,鬧得連長還挺緊張。這個消息,兵們是從通信員嘴裏得到的。通信員是個新兵,經不住老兵們的三兩句誇獎,就把自己知道的那點兒東西都吐出來了。據通信員說,嫂子懷疑連長在部隊駐地有了“那個”,否則連長不會四年不回家,有什麼事情比兒子出生更重要?有什麼事情比老爹去世更著急?這些事情連長都不回家,他的心不是已經移花接木了嘛。兵們聽了這些後,當時的想法竟和連長一樣,搖著頭,說嫂子真的不了解黑山哨所,如果嫂子能來一次就好了,她就知道了黑山哨所,她就知道在黑山哨所想見到個外來人是多麼困難。其實不僅是連長幾年沒有探家了,就是當了三年兵的戰士也沒有人探過家,這兒每年大雪封山總有半年左右,哪有機會回去呀。
黑山哨所也從沒來過兵們的家屬,更不要說女性了。這並不是因為路途遙遠的緣故,而是高山缺氧造成的。一般的人到黑山哨所,沒有個一年半載適應不了這兒的環境,有的兵到複員的時候,還頭腦發昏,似乎沒醒過來呢。連長是經過再三權衡,才決定讓嫂子來隊的,原因不說大家也清楚。嫂子來隊的事情無疑成為黑山哨所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兵們都急急地追問連長,嫂子啥時能來,並幫助連長選定日子,最關鍵的是要嫂子在大雪封山之前度完探親假,順利出山。
嫂子來隊的日子選定後,兵們就行動起來,把兵營四周刻意打扮了一番,把氧氣瓶早早搬進了連長的宿舍。黑山哨所氧氣稀薄,連樹木都不長,山上常年是皚皚白雪,見不到丁點兒綠色——連隊曾經有個老兵步行走了兩天到山下,就是為了去看一看一絲綠色生機,總不能是滿眼的黑土和白雪,可是去哪尋找綠色呢?一個天真的新兵就建議用紙紮一棵樹,立在連隊的院子裏。這個非常浪漫的想法競得到了兵們的一致通過,他們在院子裏栽了一根木樁,用粗細不均的鐵絲結構出了一個枝權茂盛的樹冠,然後把已經廢舊的軍裝扯成布條,纏在鐵絲上,再用裁剪的綠紙條掛滿了枝枝權權,一棵柳樹就在高原的風裏舞動起來。之後,他們就開始推算嫂子來隊的日期。
按照兵們的推算,嫂子應該在明天到達山下的團部招待所,然後坐半天的長途車進入黑山哨所。
當哨兵發現落雪的時候,心急如焚是難免的。哨兵不敢去驚動連長,隻好跑回班裏推了推萬班長,緊張地說:“班長,下雪了。”
萬班長翻了個身子,說:“下崗了就睡覺你咋呼什麼。”哨兵就又推了推萬班長,說:“不是下崗是下雪了。”這回萬班長聽清楚了,就坐起來,用略帶訓斥的口氣說:“下雪?你瞎說吧,才幾月份……”
萬班長沒有說完就裹著衣服衝出門去,他已經看到了窗外白花花的一片。萬班長在門外用腳踩了踩白花花的東西,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仍有些疑心,又彎下腰抓了一把,說道:“真是雪呀,怎麼說下就下了呢?”萬班長抓過笤帚發瘋一般掃著路上的雪,掃到山路的時候,他就丟開了笤帚,歎息一聲說:“完了。”
兵們都被驚醒了,站在院子裏瞅天、瞅路、瞅你我,一副委屈的樣子。很久,他們背後傳來了連長的聲音:“都站在外麵賣什麼呆?快回來,當心感冒。”兵們回頭,發現連長站在宿舍門前,頭頂上已經落了一層白白的雪,顯然他在雪地裏也站了些時候了。
當晚,連長宿舍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嫂子已經住進了山下部隊的招待所,山下的團領導熱情地接待了她。但是,當嫂子得知黑山哨所已經被大雪封鎖之後,就準備立即返回去,團領導怎麼勸說都不行,她就是一句話:“我不想等,孩子在家沒有人照料呢。”團領導急忙通過電台呼叫連長,讓連長與她通話。盡管電台的聲音雜亂,但是連長仍聽得出她的聲音夾帶著不滿情緒。她說:“你就不能想想辦法來接我?我跑這麼遠來,就在這兒幹悶著?”連長急忙告訴嫂子不要焦急,這場提前而來的雪可能很快就化開了。連長誠懇地說:“隻要有一線希望,你就要等下去呀。”
嫂子就在電台裏氣呼呼地說:“我沒有這個耐心,再過幾天上不去,我就回去了,孩子還丟在老家,你不惦他,我心裏可不放心。”連長口氣軟軟地說:“再等等、再等等,你來一次也不容易,我估計不會太久。”
連長歎了口氣離開了電台,他知道山路短時間內很難通車,究竟多長時間他也說不準,隻能等下去了。本來他是計劃利用嫂子這次探親,解決兩個人之間的一些誤會,沒想到反而節外生枝了。嫂子似乎以為連長把她扔在山下不管了,可是怎麼管她呀?連長又沒長翅膀能飛下山去。當時在電台旁的兵們都聽到了連長的歎息,他們和連長一樣無奈地離開電台,走到雪地上看灰沉沉的天空,罵“狗日的雪”太不是東西了。
萬班長站在雪地上,發現兵們折騰的那棵柳樹,已經沒有了模樣,綠紙剪成的柳葉被風雪弄得淩亂不堪。他的目光就越過了頹敗的柳樹,盯住對麵山上的皚皚白雪。萬班長想起了去年母親去世的時候,正是大雪封山的季節,電報隻送到了山下的團部。萬班長通過電台知道電報的內容後,傷心地痛哭,因為他要等到山路通車的時候才能回家,而那時他連母親的骨灰都看不到了。哭完之後,他就向連長請假回家,說拚死也要走下山去。據說,對麵的山上有條小路,大約走一天一夜的路就可以下山,但是危險性很大,尤其山頂的天氣變幻莫測,如果在天黑之前翻不過山頂去,就會被凍死在山上。連長沒有同意萬班長去冒險,萬班長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說:“在這個鬼地方當兵有啥意思呀,我老娘死了都不能回去看一眼,這個兵我不當了。”其實萬班長再過些日子就到了複員期,但是他說自己實在不能再待下去了。於是他背著行李就朝對麵山上的小路走,幾個兵費力地拽住他。連長看著執意要走的萬班長,沒有多說什麼話,萬班長想回去看一眼母親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就站到萬班長對麵,說道:“好吧,我送你走。”這時候,有一個排長和幾個老兵都主動請纓,說要陪連長一起下山。連長就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對排長說,“這不是靠人多能解決的問題,萬班長一定要走,我沒有什麼理由能說服他,你在連隊把兵們帶好,如果我三天後還沒有回來,我可能就那個了,你立即用電台通知團部,按私自離隊處理我。”黑山哨所隻有連長和排長兩名幹部,排長看到連長一臉的嚴肅,就不敢多言了。他們都明白連長是私自離隊去送萬班長,會有什麼後果誰也說不清楚,於是兵們一個個緊張地看著連長,希望連長的話隻是說說而已。但是,連長卻是真的要下山了,萬班長還發愣的時候,連長已經朝山上的小路走去。這時候,萬班長突然丟下了背包,結巴著喊道:“連長,我不、不走了。”連長仍舊朝前走,頭也不回地說:“走吧,走到哪裏是哪裏,我不是怕死的人,咱黑山哨所沒有孬種!”萬班長拖著哭腔又說:“連長,我不走了還不行嗎——”連長歎口氣走回來,萬班長就一下子抱住連長大哭。連長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輕輕地拍著萬班長顫抖的後背。在場的兵們都跟著落淚……
當萬班長看到連長無奈地離開電台之後,他又一次想到了對麵山上的那條小路。如果嫂子這次來不了黑山哨所,整個的探親假在招待所耗費完之後,怨恨地離去,那將是多麼的遺憾,而她和連長之間的距離,又會拉遠了一步,並且很可能由此造成令人痛惜的結局。萬班長心想,這一次就是下山去背,也要把嫂子背上山。於是,萬班長就去請示連長,希望連長批準他帶著幾個戰士下山去。連長一皺眉頭,說道:“你說得簡單,如果能走下山去,我還用你去背?”
萬班長就說,“那麼好吧,咱們等,看等到什麼時候。”萬班長帶著兵們把柳樹的葉子又換成了新紙,但是第二天起床一看,風雪又把綠紙弄得一塌糊塗。萬班長就指揮兵們再換新的。就這樣折騰了一個星期,天始終陰著臉,雪飄得兵們心裏又亂又煩。兵們的情緒開始騷動起來,都說嫂子是上不來山了,讓這“狗日的雪”給攪和了,兵們的士氣明顯低落下去,早晨掃雪的兵越來越少。萬班長沉不住氣了,就對兵們說自己要到對麵的山路上試探一下究竟能不能通車,一會兒就回來。萬班長走了很久,一個兵才突然意識到什麼,說:“萬班長怎麼還沒有回來,不對吧,是不是……”這個兵沒有說完話,就急忙跑出屋,朝對麵的山上嘹望,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就說了一聲“糟糕”,慌慌張張去向連長報告。但是已經晚了,連長帶領兵們去小路上尋找,連個腳印也沒有發現,隻看到山風夾著碎雪從山坡上漫過。連長悔恨得狠捶自己的大腿,說:“小萬呀小萬,小萬呀小萬……”連長知道這回黑山哨所十有八九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