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吧!嫂子(一)(2 / 3)

住在山下招待所裏的嫂子,等待了一個星期之後終於失去了耐性,堅決要打道回府。團首長勸了半天沒有效果,也隻好歎幾口氣,為黑山哨所的兵們遺憾著。正在這時候,首長們接到了黑山哨所的報告,得知萬班長私自下山,他們的心情異常沉重。這種鬼天氣連飛機都飛不進山去,怎麼尋找萬班長呀!一位首長覺得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嫂子,萬班長是為她鋌而走險的,她就是走也要走個明白,不是我們部隊不努力,也不是黑山哨所不歡迎她,確確實實是這“狗日的雪”太不夠意思。於是,這位首長就站在已經準備動身的嫂子麵前,平淡地介紹了發生的事情,說道:“萬班長生還的可能性很小了,我們正在盡力尋找。”

有波浪式的顫抖從嫂子的心尖尖上劃過,她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包裹。萬班長是為了下山接自己而失蹤的,現在不知凶吉,自己怎麼能走呢,嫂子想。嫂子留了下來,並且和大家一樣為萬班長懸著一顆心。到了傍晚時分,萬班長仍沒有消息,嫂子的晚飯就沒有吃,一直坐在房間裏等。等到了半夜,她就承受不住這種緊張和恐慌,一個人獨自流淚,並且恨起了連長,後悔自己不該來部隊,如果萬班長有個三長兩短的,自己這輩子別想安心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當嫂子已經徹底失望了的時候,一名部隊幹部匆匆忙忙來到招待所,讓嫂子速去醫院。這名幹部簡單地告訴嫂子,說萬班長經過了兩天兩夜的滾爬,竟然走到了山下。他的一隻鞋不知掉到了哪裏,這隻腳也已經凍去了大半,幸好被一名群眾發現,及時送到了醫院。他在醫院剛暖和過來,就急急地說道:“我是替連長來接嫂子的,我要見嫂子。”

嫂子慌張地去了醫院,一路上聽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想了許多要說的話,但是見了萬班長卻隻說:“你們連長呢?他為什麼不來?”

萬班長仔細地看了看嫂子,突然笑了,他覺得嫂子的模樣和他想像的一樣。他就對嫂子說道:“嫂子,我們連長走不開,大家派我來接你,咱們走吧。”萬班長說著就要下床,被身邊的一個幹部按住了,說:“你還走哩,你看看你的腳哪裏去了?私自離隊,部隊的紀律哪裏去了?”

嫂子急忙說:“你別動,你看你……”

嫂子撫摸著萬班長纏了白布的腳,眼淚撲簌簌落下。萬班長有些不知所措地動了動身子,說道:“你放心嫂子,我一定能把你背上山,我們一個連的兵都在等著歡迎你,你去看看連長帶領我們堅守的黑山哨所,以後就不會再責怪我們連長了。”

嫂子就哭出了聲音。嫂子說,“你放心萬班長,這次沒有上去,明年我還來,明年上不去,我後年再來,你能等我嗎?“盡管萬班長已經是第四年的兵了,但是他仍舊用力點點頭,把眼窩裏的淚水擦了又擦。

由於大雪封山十幾天了,黑山哨所的供給已經跟不上去,上級決定用小型運輸飛機給他們空投物資。考慮到嫂子的特殊情況,就破例讓她跟隨飛機從高空去看看黑山哨所。這個消息通過電台通知黑山哨所後,兵們興奮地大叫起來,他們都換了新軍裝,早早地等候在一塊平坦的空地上,仰望灰沉沉的天空。

飛機越過黑山哨所上空的時候,兵們顧不得去料理空投的物資,他們把連長高高舉起來,想讓連長離飛機更近一些。飛機在哨所上空盤旋了一圈又一圈,坐在嫂子身邊的人焦急地問嫂子,說:“看到連長了嗎?看到了嗎?”

嫂子從機艙探出頭,看到矮矮的兩排房子前有一群兵,他們的衣服都是綠色的,由於俯視的緣故,他們的個子也一樣高,根本辨別不了連長的身影,但是嫂子仍舊點了點頭,並興奮地說:“我看到了,看到了……”後來嫂子就說不下去了,淚水把她所有的語言都淹沒了。

而下麵的兵高舉著連長,也在一個勁兒地問:“連長,看到嫂子了嗎?再看看,看仔細呀。”連長的確在仔細地看,卻什麼也沒看到,隻看到飛機轉了一圈又一圈,但是連長很肯定地說:“是她,看到了,她在向我們招手呢。”

飛機旋轉著遠去了,黑山哨所一時問極靜,好半天兵們才噓了了一口氣,都表示自己看到嫂子了,說:“嫂子真漂亮呀。“後來兵們就給嫂子塑一尊雪像,雖然嫂子沒有在黑山哨所走一走,但是她卻是第一個看到黑山哨所的家屬。於是兵們就堆積起高高的雪,然後用鐵鍬拍結實,開始描眉勾唇。由於兵們都沒有看到嫂子是啥模樣卻又都說看到了,因此常常為一筆一畫爭論不休。其實,兵們是各自按照心中想像的嫂子的模樣去塑造的,塑造出來之後有點男不男女不女的,有的兵說怎麼像唱歌的劉歡,有的兵說很像《還珠格格》裏的小燕子。

兵們就把連長拉到雪人前,問連長像誰,連長眼睛濕潤著說:“像萬班長。”

兵們的目光一齊瞟向山下。

}pr}(原載於《解放軍文藝》2000年第6期)}/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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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裏的收音機仍舊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太山阻隔電波信號,一個台也收不到。新兵張直終於明白了,但是明白了有什麼用呢?他抬眼望了望蒼蒼莽莽、煙霧空蒙的大婁山,感覺自己就像被丟進大婁山的一粒綠豆,心裏立即生出一絲空落和寂寞感。

其實新兵連結束的時候,班長得知張直被分到涼風埡哨所,就說:“張直,把你的收音機留給我吧,涼風埡的兵從來不用收音機。”張直沒舍得給班長,班長就笑了,笑得張直莫名其妙。班長笑的時候,幾個老是還圍著張直瞅來瞅去,似乎被分到涼風埡的兵,一定有什麼與眾不同,看得張直很不舒服。現在想起老兵們的目光,張直滿心的委屈,怎麼偏偏就把我分到涼風埡呢!

他把收音機舉起來,想摔個粉碎,但是手顫抖了一下,歎息著瞅了瞅收音機,還是把它放在床頭,作為一種擺設了。

涼風埡哨所隻有二十個兵,看守著一條十裏長的鐵路隧道。隧道是川黔鐵路的交通要道,二十個兵分兩個班,嚴守著隧道的南口和北口。張直在北口,十個兵住著兩間小平房,平房距火車道隻有十五步,大約十分鍾左右,就有一列火車通過隧道。火車通過時,整個平房都顫動起來。平房的磚牆已經震裂了幾條縫隙,用水泥抹著。張直剛到涼風埡的那天,就要求上哨,班長隻淡淡地說:“先休息,休息好才能上哨。”張直從新兵連到涼風埡,坐著越野車在大婁山上轉上轉下,走了五個小時,他以為班長擔心他路上走累了,就說:“我不累,班長,讓我替老同誌上哨吧。”班長說:“你別急,這不是累不累的問題,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張直才知道自己眼下最大的任務,是學會如何在火車的咣當聲裏睡覺。他用棉花塞著耳孔,但是仍睡不著,整個晚上就一直睜著眼睛。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睛熬得紅腫。

半個月的一個晚上,他實在熬不住了,終於睡過去。班長看著他熟睡的樣子,對一個老兵說:“明天讓他接你的哨吧。”

張直第一次上哨,難免有些激動,心裏反複地想著班長和老兵的囑咐。班長說哨位就是咱涼風埡的窗口,每列火車上的乘客都通過這個窗口注視著我們。於是,當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聲後,張直的身子就挺了又挺,想盡量把自己挺成一個“窗口”,準備接受旅客的檢閱。但是,張直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列火車是從他的老家重慶開往廣州的,並且火車通過隧道的時候速度放慢。因此熟悉的鄉音一撥又一撥地飄到他的耳朵裏,他竟像觸電般抖動了一下身子,幾乎被鄉音擊倒——那是滿滿的一火車鄉音呀!哨位距火車軌道隻有五步,他清晰地看到他們的麵孔,嗅到了家鄉泥土的氣息。他的眼神一下子亂了,身子也失去了平衡,伸脖子探頭的,恨不得鑽進火車裏。

火車通過隧道很久,“隆隆”的聲音已經消失了,張直還傻愣著盯住隧道口。在一邊觀察他的班長氣憤地走到他麵前,問道:“張直,你的身子晃動什麼?”

張直忙站直了身子,小聲說:“從我們老家開來的火車……”

班長朝火車消失的方向瞅了眼,說:“就你這個熊樣,不給老家人丟臉?”

班長走後,張直的臉真的燒熱起來,心裏為自己的舉動後悔了半天。後來,他知道眼前的鐵路,北上重慶,南下廣州。每天都有一來一往的兩火車鄉音從他耳邊飄過。聽到了鄉音,他開始想家了,有時看著開往重慶的火車,竟產生要爬上火車的念頭。“這趟火車能到我們家呢。”他心裏常常這樣對自己說。

班長知道張直想家後,並設有批評他,說:“設事的,你慢慢就會習慣了。“班長剛來的時候也想家,因為這裏閑靜的時候實在無事可做,無事可做自然就想家了。班長為了不讓張直想家,就想辦法帶著他搞一些娛樂活動。打籃球沒有一塊平整的場地,班長就把一塊木板綁在樹叉上,和他一起投籃,藍球砸到了木板上就算得分,可是張直玩了幾次就沒有興趣了。班長又和他比賽甩石子,兩個人站在一條直線上,捏著自己挑選的石子朝山上甩,看誰投得遠。這項活動也沒堅持幾天,張直同樣感到無聊了。班長有些不耐心了,直截了當地問他說:“你說怎麼樣你才不想家?”

張直低著頭沒有回答班長的話,但是他心裏卻在說:“如果沒有從我們家鄉開來的火車就好了。”

後來,班長在班務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了張直,說:“個別新同誌整天想家,連精神都提不起來,怎麼能幹好工作呢?我們當兵的,應該以隊為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如果你總是想著家裏那二畝三分地,會有什麼出息!”班裏隻有張直一個新兵,“個別”就是指著他了,所以幾個兵都斜眼看他。張直的臉立即紅了,心裏也恨自己設出息,暗暗鼓勵自己以後別想家了,想家也回不去,想啥呀想!

然而,每當張直站在哨上,看到從重慶開來的火車時,渾身就激動得打顫,身子歪、屁股扭,恨不得拉長脖子把頭鑽進車廂內,去細聽熟悉的鄉音。班長發現後,自然很氣憤,說:“你張直啥形象?你的身子還能擰成個麻花?!”

張直不知該對班長說點兒什麼,於是看著火車消失的方向叫一聲:“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