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吧!嫂子(二)(1 / 3)

第二章 來吧!嫂子(二)

克拉克勤

克拉克勤在新疆南部大漠的深處,位於喀什和阿克蘇之間,距離最近的縣城一百二十公裏。這裏有一個監獄,有一個武警中隊,還有一些胡楊、紅柳和駱駝草之類的東西。

一些喜慶的日子裏,這裏必定要點燃一堆篝火的。大漠上的篝火在漠風的擁裹下,總是發出獵獵的燃燒聲,一簇簇火苗跳躍著糾結成一個巨大的火團,向著大漠蒼穹生長,顯示出蓬勃茁壯的生命力,給人以氣力與膽識。篝火之外的大漠,光線也就相對黯淡了許多,顯得更加寂寞和遼遠。漠風從黑暗那邊吹過來,一路發出嚇人的嗚鳴聲,走到火光處即刻偃旗息鼓,隻剩下很小的喘息,像那瘋叫的狗突然發現麵前站著的是自己的主人,雖然立即縮頭閉嘴,但仍免不了搖頭擺尾,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既羞澀又可憐。

篝火耀眼的光與大漠陰影的結合部,是一群年輕的士兵,跳躍的火光勾勒出了他們粗獷和豪邁的麵孔,青春的明眸露出雄性的興奮和剛毅,嘴唇間透出堅韌的彈性與張力。由於火光的搖曳,他們的麵孔大多數時候像映照在水中的影子,起伏著,朦朧著。

所說喜慶日子,也並不全是重大節日和紀念日,中隊長指導員的妻子來隊,一個女記者甚或某戰士的未婚妻闖進他們的世界,都足以有理由點燃篝火,狂歡一場,讓外來人酣暢淋漓地領略大漠士兵的熱情與豪放。

今夜的篝火,映著天空的中秋明月,就更有一番滋味了。篝火旁還有一張他們陌生的麵孔,這麵孔來自北京,被他們稱為“總部首長”,另有一個身份,就是記者或是作家,要來采訪這些大漠士兵,究竟采訪誰采訪什麼,士兵們並不知道,反正來了新麵孔他們就高興。

這張新麵孔就是我。

這些士兵,都很平凡,有著一張粗糙的臉,不太會說話,遇到新人就顯得惶恐和羞澀,隻會憨笑,或者說“首長好”之類的話。事實上他們也確實說不出什麼動人的故事,除去他們生活在沙漠中,多了一些寂寞和寒冷,少了一些綠色和花的芬芳,別的與其它地方的士兵並無兩樣。

我是中秋節的前幾天從烏魯木齊到喀什,轉去阿克蘇的途中繞了個彎,彎進了克拉克勤,也並不期望能在這裏挖出多少“金子”,有點像摟草打兔子,捎帶著幹的。最初找他們采訪,一個個都很緊張,到後來,幾乎告訴我的是同一個無奇的故事,就是中隊幾年前病死的一個新兵。這新兵是湖南人,從小橋流水短笛橫吹的水鄉,來到千裏蒼茫風沙漫漫的大漠,自然不太適應。新兵努力地在這片土地上紮根生長,從喝澇壩水拉肚子開始,完成了進入大漠的一道道程序,臉色像得了水分後恢複元氣的植物嫩葉,露出了鮮亮的光澤,不料一天得了細菌性腦膜炎,本來這不算什麼大病,但是大漠沒有像樣的醫院,需要穿越二百五十多公裏的戈壁灘運送回喀什,而這種病又萬萬不能挪動,隻有讓監獄門診的醫生毛手毛腳地搶救,終沒有把他留住,在戰友們模糊了的淚水中,滑入他們目光不能溫暖著的另一麵。

過程就這麼簡單,沒有多少悲壯色彩。病死後,家裏的父母來收人,中隊的兵卻向悲傷中的父母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把這個定格了的年輕生命留在戈壁灘上,父母猶豫再三,也就同意了。按照父母的想法,把兒子留在戰友這邊,留在他剛剛開始紮根的戈壁灘上,要比帶回去更合乎兒子的心願。

於是,中隊營房的不遠處,就多了一個土包。隻是,清明時節,這新兵的父母要千裏迢迢趕來,給土包上麵添一沙土,已經三年了,挺費勁的。可以想象有一天,這對夫妻蒼老得走不動了,就再不會出現在戈壁灘上。不過那時候這對夫妻知道,年年的這個日子,總會有像兒子模樣的年輕士兵,將一把把沙土,灑落在墳頭上。

在還沒有點燃篝火的時候,中隊長帶我去看過這個墳頭,太陽還沒有落,把晚霞鋪排在茫茫的大漠上,眺望遠處,很是壯麗。如果中隊長不指點給我看,我是分辨不出哪一個是墳頭。我的眼前,是一片墳墓樣子的土包,上麵生長著紅柳,戈壁灘上到處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紅柳最初生長在平坦的戈壁上,抵擋著風沙的推進速度,於是一波又一波的風沙潮水般襲擊著紅柳,終於用一堆沙土把它掩埋起來。然而幾日後,紅柳倔強地從沙堆上探出來,繼續向上生長,新一輪的風沙襲擊又開始了,且更猛烈。如此反複的拉鋸戰,沙堆一日日增高,紅柳一節節伸向天空,而那沙包下麵,紅柳的根須交錯盤結,將沙土緊緊地包裹了。那個新兵的墳頭上,也已經有紅柳安營紮寨了,在風沙反複襲擊中,墳頭蓬勃生長起來,被歸編入紅柳的行列內。

中隊長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他指著新兵的墳墓說:“喏。”

我小心地撥弄開墳頭上的紅柳,想看一看下麵睡著的年輕生命,中隊長似乎明白了我的舉動,說:“我沒見過這個兵,我調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墳。”

“你給墳頭添過土吧?”我說。

“添過,中隊的人都添過。”

“你添土的時候總要想一些什麼吧?”我拿出慣用的采訪技巧,誘導他說。

他認真地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隻覺得他是我們中隊一個活著的兵。”

這個新兵的故事就這麼多,我總覺得還應該再有些什麼故事。五六十個兵擱在戈壁灘上,能沒有一些動人心魄的故事?比如追捕逃犯?中隊長笑了笑,說這兒的犯人從來不逃跑,他們知道即使翻過了監獄圍牆,也逃不出茫茫的戈壁灘。

“你在這兒住了兩天,什麼都看到了,每天大致都是這個樣子。”中隊長開始邁動步子離開新兵的墳墓,腳下的戈壁灘是硬硬的鹽堿層,踩上去咯嘣響,他有意識地用腳踩了踩沒有踩碎的鹽堿殼,他點燃了煙,吸了幾口卻又掐滅了,我知道他被我剛才的問話攪亂了心緒。

“本來我的探親假是可以待到過完節回來的,可是我不可能在家裏過節,這裏有這麼多兵等待著我,有些老兵再過兩個月就複員了,這是他們在中隊最後一個中秋節,每年的這個節日,氣氛都很那個……”

接下來,中隊長講了他離開家時的那個晚上。像是有意講給我聽,又似乎是講給自己聽。

中隊長是去年“五一”結婚後第一次回去探家,可以想象得出妻子見到他後的那份喜悅。喜悅之後,妻子扳著手指掐算如此幸福的時光,能在她身邊停留到何時,到後來就興奮地跳起來,說:“你能住到過了中秋節哎——!”

中隊長看著像孩子一樣興奮的妻子,點了點頭。其實中隊長在回家的時候已經計算好了時間,準備作廢四五天的探親假,要在中秋節前趕回來。但是這時候麵對著妻子的一臉興奮,卻不忍心破壞她的情緒,於是點了頭。在家裏住了一些日子後,中隊長便轉彎抹角地向妻子滲透,那意思是說兩個人已經見麵了,已經團圓了,已經在數次月下散步賞月了,因此遲來的中秋夜可有可無,並不重要。妻子很警覺,瞪著眼觀察了中隊長的臉色,很堅決地表示這個中秋節很難得,必須在一起歡聚,他就不好再說什麼,再說,妻子一定要流眼淚了,他不能看到她流眼淚,妻子流眼淚的時候他這條漢子就會像雪人似地塌下去,於是隻能看著妻子在一日日臨近的中秋節前,忙碌著準備各種節日裏的用品。

在暗地裏,中隊長做著返回中隊的準備,提前買好了火車票,收拾了自己的物品。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都很自然,不露給妻子一點兒起疑的馬腳。車票是買的晚上十一點的那趟列車,他知道妻子九點以後是必定要睡覺的——這個小懶貓,想到這裏他苦澀地笑了笑——像往常一樣他陪同妻子睡熟之後,就可以金蟬脫殼了。當然,她醒來發現自己溜走後,一定會大哭一場——哭吧,自己不在現場看著,心裏總好受一些——然後她擦幹眼淚默默收拾屋子,一個人開始打發剩餘的漫長的孤獨時光,等待下一次短暫的歡樂。

到走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吩咐妻子多做幾個菜,妻子卻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有剩飯剩菜,別折騰了,要做你做。”

這種情況是不多見的,他探家的日子裏妻子幾乎不讓他幹一點兒家務。中隊長想自己要走了,也該給她做一次飯,於是粗手粗腳地忙活完了晚飯。

晚飯後,中隊長稱自己有些困,早早地躺下了,妻子瞅了幾眼電視,說沒有什麼好節目,理所當然也躺下了,中隊長心裏放心了許多,努力閉著眼睛,裝出睡去的樣子。不料妻子躺下後,並沒有學著他的樣子睡去,摟著他的手不太安分地遊動,要重複昨晚的遊戲。他沒有辦法,這是丈夫份內的事情,於是他就做了,隻是比昨晚省略了許多程序。之後,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已經九點多了,想,不能再讓她興奮了。

“把燈關了,好吧?我真的很困了。”他說。

“哎,我聽說今年中秋節,中心廣場要放禮花……”

“我不聽,我要睡覺。”不等妻子說下去,他就打斷了她的話。

她拽了拽他的胳膊,說:“你這個人,怎麼說睡就睡?你要睡,我偏不讓你睡,起來起來,你回來後還沒有豬八戒背媳婦呢。”

這是他們從戀愛時就開始做的一個遊戲,中隊長自稱是豬八戒,經常把她背在背上顛來顛去的,讓她快樂。這時候,她突然想起這個遊戲,而且使出了小孩子脾氣,那樣子如果中隊長不背她一次,就不真心愛她了。中隊長歎息一聲,又照做了。

再看牆上的掛鍾,十點了呀,中隊長覺得今晚怕是不能悄悄地溜掉了,心裏開始琢磨如何處置眼前的“突發事件”。恰在此時,妻子長長地喘息一聲,說:“累死我了,我要睡了,你摟著我。”

中隊長心裏喜出望外,急忙摟過她,熄滅了燈。黑暗裏,他一動不動固定了一個姿勢,怕驚動了妻子的睡。妻子該玩的遊戲都玩了,也真是瘋累了,隻片刻就發出均勻的呼吸。中隊長輕輕地起床,黑暗中摸著筆留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走了,很抱歉瞞著你,醒來不要哭。

匆匆忙忙地趕到火車站,在檢票口前,中隊長站住了,從一個小提包裏取車票,車票三天前就藏進包裏的。他把車票拿出來,習慣地掃了眼,發現車票後麵有一行手寫字,吃了一驚,忙仔細看:祝你一路順風,多保重身體!

這是妻子的字跡呀!

中隊長慌慌張張翻騰包內,覺得裏麵還應該再有點兒什麼,果然在藏車票的小拉鎖兜內,又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一首詩:

征婦語征夫

有身當報國

君為塞下土

妾為山頭石

妻子不會作詩,她是抄錄古代的一首《征夫詞》。中隊長抹了一把淚水,把票交給了檢票員。通過檢票口的時候,他回頭眺望自己樓房的方向,他知道此時妻子正坐在燈光下,傷心地哭泣。

我被中隊長的講述感動了,對他說:“有照片嗎?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中隊長緩慢地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一笑,說:“看看可以,別看到你眼裏摳不出來。”

回到中隊長的宿舍我就看了,那真是一個很耐看的女子,很容易看到眼裏摳不出來。

我想,這個夜晚,她和朋友一起去中心廣場看禮花了,還是獨自在家裏想念篝火旁的這個“豬八戒”呢?

眼前的篝火旁,她思念的這個人,正咧著大嘴被兵們推到中央唱歌,兵們手拉手圍起一個圓圈,圍著他轉著跳著,給他伴舞。

把目光從地上熊熊的篝火和跳躍的兵們這邊推遠,推到百米外的半空,可以看到黑黢黢的一條監牆,監牆上的一個個崗樓旁亮著一盞盞電燈,在篝火的映襯下顯得蒼白了些,每一個崗樓旁都立著一個哨兵,槍刺發出一閃一閃的光。把目光再推遠些,就可以看到一輪圓月懸掛在天空,周圍分布著淡淡的雲,像撕扯零碎的棉絮。

篝火、士兵、監牆、哨兵、圓月,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畫麵,構成大漠一道獨特的風景。

中隊長開始和今年複員的老兵在篝火旁合影留念了,這是每年今夜篝火晚會的一個主要內容,也是晚會的最後一筆。之後,篝火漸漸熄滅了,光和影暗淡下去,寂寞和黑暗就更加厚重起來。剛才篝火燃燒的地方,也隨即被淡淡的月色覆蓋了。

兵們忙著打掃場地,一個老兵在篝火燃盡的木炭堆裏撥拉著尋找什麼,終於找到幾塊木炭,小心地包裹起來。這木炭,是大漠胡楊燃燒成的,大漠胡楊被譽為戈壁勇士,它在沙漠裏生長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