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好奇,實在弄不明白這老兵撿幾根木炭的用途,就上前問了。老兵猶豫片刻,終於說:“我在這兒當了五年兵,不能再當了,今年要複員,明年的中秋節,我們中隊還會在這裏點燃篝火,那時候、那時候,我在家鄉點燃木炭……”
不需老兵說下去,我已經明白了,這老兵是要在明年的中秋節用這木炭的光,照亮自己在大漠的那些日子,懷念中秋夜晚篝火邊的快樂。
我替老兵把後麵的這些話說出來,老兵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全對?還有什麼意思?”我略有疑惑。
“清明節的時候,我不能趕來給王盛進掃墓了,就當作香火點燃,遙遙祭奠他。”老兵說著,把目光投向那個新兵的墳墓,眷戀地說,“我們是一個車皮拉過來的老鄉,我到了最高服役年限,隻能把他留在這裏……”
我明白中隊長為什麼一定要在中秋節前趕回來了。
應該再去看看叫王盛進的新兵吧?我踩著淡淡的月色,朝那些寂寞的紅柳走去。
地窩鋪
火車從蘭州站開出,一條毛毛蟲似地,蠕動著爬過1760裏的茫茫戈壁,“呼哧”地一聲喘,停靠在戈壁深處的一個小站台邊。
有一個或者兩個旅客走下火車,多數日子,站台上不見一個上下車的旅客,隻看到一波一波的風沙自遠處吹來,盤旋於空空的站台上,但是火車照舊要在站台邊停靠一分鍾。站台四周荒無人煙,一波又一波漫過來的風沙,幾乎要把小小站台吞沒。站台上立著的水泥站牌,上麵的字被風沙蝕剝得模模糊糊,斧鑿在水泥碑上的橫豎撇捺,也七零八落了。旅客們把頭伸出窗口,好奇地審視站牌,剛剛辨認出“地窩鋪”字樣,火車便抖了一下,又向前爬去,於是旅客就望著車窗外一片片退去的戈壁灘,琢磨這名字的來曆。
很少有人琢磨出個一二。
今天下車的旅客隻我一個,而站台上接站的人卻有八個,都是接我的,肩上扛著閃亮的警銜,從上校到少校一字排開,朝我伸出雙手,那陣勢擺在戈壁深處的小站台上,很是壯觀了,給這荒涼的小站平添了許多神秘色彩。火車窗口探出的一雙雙眼睛裏就充滿了好奇,“地窩鋪”裏窩著這麼多武警,想必小站台的附近,有一處要地了。
的確是一處要地,提起來許多人都知道,就是誕生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核心部件的“原子城”。
我是來采訪警衛原子城武警支隊的。
接站的上校支隊長身軀高大,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握,我的手蜷曲在他粗大的手掌裏,痛苦地忍耐著,終於硬挺到他釋放開,卻又被另一隻粗手抓過去……到後來,我的手沒了血色,慘白慘白的。
“歡迎呀歡迎!”支隊長說話的聲音沙啞,笑的時候,厚厚的嘴唇不很舒展,僵硬地蠕動幾下,說,“辛苦了辛苦!”
我的目光就最先落到他的厚嘴唇上。嘴唇幹裂了,暴卷起一層肉皮,有待脫落,裂痕裏的血絲還很新鮮。我的心動了動,敏銳地感覺他的嘴唇上有新聞,於是剛上了吉普車,我就把話題切入到他的嘴唇上。從蘭州到地窩鋪之前,我已經聽說他是從蘭州調來的,家屬還在蘭州,大概剛來不久,還不適應戈壁的氣候。
一問,他來的時間不算短,一年多,來後不久嘴唇就開始這個樣子,嗓子也像被一團棉花塞住,總想咳嗽,卻咳不出什麼東西,日子久了,咳出的是血絲。
“吃了一百多副中藥,沒用,不吃了。”支隊長說。
他的話很少,一問一答。最初問到嘴唇的時候,他的臉紅了紅,仿佛捅破了他的羞處,竟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幹裂的唇。那麼大塊頭的漢子靦腆起來,可愛的樣子是可以想象出來的。
“家屬來幾次了?”我問。
支隊長朝我靦腆地一笑,剛要回答,坐在同一車上的政治處主任接過了我的問話,說:“我們大嫂來了一次,發誓再不來了,嘿嘿,不來吧,她還惦念著支隊長的身體,每晚上總要打個電話,我們晚上經常去聽,十點鍾,很準時的,你今晚有興趣,也去聽聽。”
“要去聽的,一定有內部新聞可以采訪。”我說,“那麼,為什麼來了一次就再不來了?”
又是主任回答了。支隊長到地窩鋪幾個月之後,趕上“五一”,因為各單位要放七天的長假,家屬就提出“來看看,散散心”。支隊長起初勸阻了一陣子,說這個地方不是散心的地方,後來家屬仍堅持要來,他似乎沒有了勸阻的理由,也就答應了。家屬在“五一”前做了細致的準備工作,因為她在蘭州照顧著雙方的父母,四位老人都七十多歲,外加自己十三歲的兒子,老的少的要安排妥貼的。
一切就緒,電話打了過來。似乎不用支隊長操心,支隊的幾個首長已經為支隊長作了準備,家屬房裏的物品擺放得很整齊,該需要什麼,他們這些年齡相仿的男人都很明白。他們的家屬大多不在此地,聽說支隊長的家屬要來,那心情跟自己家屬要來是一樣的激動,因為支隊長家屬除去晚上的大多數時間歸支隊長支配,她的其它時間,應該屬於大家的。
接站的時候,副支隊長和後勤處長跟著去了,都一臉的興奮和期盼,站在站台上翹首等待遠處的火車。從蘭州到烏魯木齊的火車開過來,三個人追著一節節車廂來回跑,卻不見一人下車,從窗口探出頭的旅客,還以為火車上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緊張地把自己的錢袋子摁了摁。
等了一下午,沒有影子,三個人沉默地回去了。回去後,副支隊長和後勤處長站在支隊長辦公室,看著支隊長給家裏打電話,支隊長挺不好意思的,仿佛做了對不起大家的事情,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很小心地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那邊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三個人相互看看,臉色都很惶恐,不說一句話,出了屋子又奔向吉普車。
天色已暗,戈壁灘的黃昏鋪天蓋地,沒有一點兒縫隙。起風了,風沙撲打著吉普車的帆布,發山沉悶的聲音。快到站台的時候,三個人的腦袋擠在車前的擋風玻璃上,朝站台張望,發現一個女人的身影站在吉普車的燈光裏,不等司機停穩車,就都跳下去。
燈影裏的女人正是支隊長的家屬,她坐的是一趟慢車,原想到了車站,打聽著路就能找到支隊部,但下了車四周掃一眼,就呆傻在那裏,這時候眼淚已經流到腮邊。
回去的路上,戈壁灘上刮起了沙塵暴,遇到這種天氣,萬不能開快車,速度快,車身就會飄忽不穩,這個時候,司機應該刹住車,等待強勁的風勢過去,再慢慢地移動。但是今天司機和首長們一樣焦急,車開得飛快,疏忽了基本的常識,於是一股強勁的風吹來,吉普車就像浪尖上的一葉小舟,飄忽著傾覆了。
車內一團驚叫,三個人都忙著去護住唯一的女人,嘴裏喊叫同一句話:“趴著別動!”
風勢減弱,幾個人站起來把支隊長家屬扶起,然後又去拽起吉普車,這時候支隊長家屬突然哭起來,對支隊長說:“這地方,是人待的嗎?你別幹了,轉業吧。”
“她就來了這麼一次,走的時候說再也不來了。”主任歎息著說。
“不是不來,是照看家裏四個老人,脫不開身。”支隊長糾正了主任的話,口氣好像是替自己的家屬開脫責任。
從小站向北走了大約十裏路,戈壁灘上赫然聳立起一座工廠,我知道支隊部到了。這段路上,我覺得采訪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大半,再仔細聊聊,找點兒別的細節,寫一篇兩千字的人物通訊足夠了,因此到了支隊部的大半個下午,我踏踏實實地睡了一覺。
吃罷晚飯,我和支隊長出來散步,想在散步的時間裏和他詳細聊聊,不料他總是把話題岔開,好像不太願意說自己的事情,我隻能和他東一句西一句漫無邊際地聊了。
廠區有一條主路,路兩邊開張的店鋪和一些露天小攤位,生意冷淡,從攤主的臉色上,大致看出他們的生活狀況。
走著,一個熟人攔下支隊長聊天,我站在一邊似乎手腳都沒有擱置的地方,就走到一個小百貨攤位前,問了一雙襪子的價錢。女孩子似乎並不急於賣貨,把我交給她的錢捏在手裏,上下打量著我,對我從哪裏來產生了興趣。
“你的口音……是新調來的?還是來辦事?”她看著我的眼睛問。
“你猜呢?”我被她美麗的眼睛吸引了,不慌不忙地說。
“新來的。”她自信地一笑。
也怪,戈壁灘上整天的風沙,這裏女孩子卻長得好看,皮膚也不壞,實在讓人想不明白。
我在她的注視下點點頭。對我來說,新來的和來辦事的,沒有什麼兩樣,但是對這女孩子就大不一樣了,她看我的目光立即柔和起來。
“我一看就知道。”她很得意地衝我擠了擠眼,又說,“我還知道你沒有結婚,是吧?”
我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事實上我早就結婚了,但是如果我承認結了婚,會掃了她的興,她顯然是在試探我。我想這不是什麼原則性錯誤,不妨再讓她得意一次,於是就故作驚訝地說:“哎,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這次她反而沒有那麼得意,咬了咬嘴唇,把我交給她的錢遞給我,很親切地說:“大哥,送你兩雙襪子,穿完了,再來拿,不值幾個錢的。”
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女孩子為什麼平白無故地送我兩雙襪子,正猶豫著,支隊長已經站在我身後,抬手替我交了十塊錢,對女孩子說:“不怕賠本呀?你有多少襪子送?他是從北京來的,我們總部的首長,待兩天就走。”
女孩子的臉紅了紅,支隊長不去理會她了,拉著我就走,聽到女孩在後麵說:“找你兩塊錢……”
“不找了。”支隊長說。
到了這時候,我仍然迷迷糊糊的,支隊長看著我一臉的不明白,突然笑了,說:“這女娃,對你感情投資哩,你能給她回報嗎?”
看我仍舊不明白,不愛說話的支隊長就閉上了嘴,不再浪費一句話了,悶著頭走路。我是不太喜歡這種沉悶的氛圍,走了一段路,正想找一些話說給他聽,扭頭看到路邊有一家歌廳,便驚訝地站住了。
“這兒還有歌廳?”我說。
“這兒怎麼就沒有歌廳?有幾個呢,這個還不算歌廳,是廠子裏的俱樂部,承包了,對外營業。”
我仔細看去,果然門前有一塊“某某廠俱樂部”字樣的牌子。這時候,看門的老頭走上來,跟支隊長打招呼,聽那口氣,是老相識了。
“上邊來人了?”老頭問支隊長,眼睛看著我肩上的少校警銜。
“噢,我們總部的首長,你上班呀?”
“嗯。”老頭答應著,仍舊打量我。
我朝老頭友好地笑了笑,預備同他聊幾句就走開,可沒想到聊幾句後竟無法走開了,到後來竟稀裏糊塗走進了俱樂部。
“生意很淡呀。”我說。
“廠子沒光景,能不淡?”
“你在這兒上班,一個月多少工資?”
“上個月二百,這個月減了五十,一百五吧,再沒有生意,下個月要關門了。”他歎息一聲,但是伴隨著歎息,臉上並沒有露出多少愁容,仍是那麼平靜的一張臉,似乎歌廳關門與他沒有多大的關係。
聽他的口音,像是山東人,他把“百”讀成“bo”,一問,果然,而且跟我一個地區的,是煙台人。因為見到老鄉,他有些激動了,閃著光亮的眼睛看著我,不停地詢問家鄉這些年的情況。
到後,我問他的身世時,他卻搖搖頭,對我說:“別耽誤你的時間,你們進去唱歌?”
“我不會唱歌,我們遛遛步。”
“不會唱瞎唱吧,不會唱就跳舞,裏麵沒有一個人,幾個晚上就是這樣,你們去坐坐吧,支隊長。”
“舞也不會跳,當兵的,外行。”我說完,就想從老頭的身邊繞走。
“我正想清一清嗓子,這嗓子總悶得慌,走吧。”
支隊長拽了我一下,我知道無論如何是要進去坐一坐了。聽這老人的口氣,像是有意給俱樂部拉客的,帶著些祈求,身體擋在我們前麵,眼睛始終看著支隊長,似乎我們不進去唱一唱,就不會放我們一條去路。支隊長呢,也故作姿態,拉了我進去消費,算送了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