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吧!嫂子(二)(3 / 3)

就進去了。裏麵有六七個包間,幾個女孩子冷清地坐著,一見我們進去,歡喜異常,圍過來,問是否需要陪唱,支隊長便問:“芸芸來了嗎?”

一個女孩子就走過來,頭一低,細聲說:“支隊長,來了。”

支隊長把我指給她看,說:“我們首長來了,想唱歌,你陪他唱,謝謝你呀。”

“謝你才是哩。”叫芸芸的女孩子對支隊長說完,轉頭朝我一笑,說,“你點歌吧,我們一起唱。”

我確實不會唱歌,就點了一首自己喜歡聽的,讓芸芸去唱。

支隊長坐在我的身邊,要了兩盤瓜子和兩杯茶水,同我一起聽歌,我因為看出支隊長是被看門老頭“感動”來的,便拿他來開心,說:“看樣子,這女孩好像專門給你備用的。”

“是呀,我們政委不在,隻好配一個副政委了。”他來了個順水推舟,笑著答。

我明白他說的“政委”,是指在蘭州的家屬,那個在家裏說了算的“班長”。於是我仔細看眼前的“副政委”,一副好身段,一副好嗓子,是上等的姿色。

本無心聽歌,點了幾首讓芸芸唱罷,前後二十分鍾,我便要起身離去,芸芸惶恐了,以為照顧不周,跑到我麵前問是否跳舞。得知我不跳,更不知所措地站立著,把求援的目光投向支隊長。

“沒事的,他就是這樣的。”

支隊長安慰著芸芸,從兜裏掏錢給她,我急忙攔住支隊長的手,自己掏出一百塊要給芸芸:“陪我唱的歌,應該由我掏錢。”

“我們一起聽的。”支隊長看到我一定要付錢,又說,“五十就夠了,就這規矩,我付瓜子錢吧。”

支隊長付了十塊錢的瓜子錢,我們一同走出俱樂部。我的那位看門的煙台老鄉見我們走出來,急忙朝支隊長點頭,一副很感謝的樣子說:“謝謝支隊長,你走好。”

“這老頭,我們進俱樂部又不是給他送錢的,他感激什麼?”我說。

“他知道我進去點的芸芸。你知道芸芸是誰?”

我腦子一個激靈,模糊意識到芸芸和老頭之間的關係,仍然驚訝地問:“是誰呀?”

“他的小女兒。”

這正是我一個激靈所想到的。那麼這個老頭是什麼人?他如何來到戈壁灘,如何落到這種境地,當然是我接下來要問的。支隊長也知道我必然會問這些,不等我問,就看著我臉上瞬間變化著的驚歎和疑惑,說:“回去再講給你聽。”

聽完了看門老頭和小女兒芸芸的故事,快十點了,支隊長站起來,預備離開我房間,回去等待蘭州“政委”的電話,讓我早點兒熄燈休息,而我卻在他走後很久,呆呆地坐在床頭。

我的煙台老鄉也是軍人,這倒沒有什麼奇怪的,到這兒的第一批人大都由軍人、科學界資深專家學者、富有工作經驗的勞動模範、朝氣蓬勃的優秀青年組成的。他最初穿著棉衣,肩扛手提著行李,走進地處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裏沙漠邊緣的“死亡之海”,才二十六歲。三十萬人一下子開進茫茫戈壁大漠,生活根本沒有保障。水從120多裏外運來,糧食從四麵八方彙集,後來趕上災荒年,調撥的糧食供應不上,就隻能靠駱駝草籽充饑,晚上睡覺挖個地窩子鑽進去,身上蒙一塊白布遮擋風沙。“地窩鋪”這個名字,是從這裏開始的。

那一代人用血汗寫就的曆史,後人仍在閱讀——讀不完呀!

這些年,核反應堆早已關閉了,國家不再撥款,工廠軍轉民,被稱為“原子城”的地窩鋪在九萬平方公裏的戈壁沙漠中,成了一座孤城,工廠幾乎全麵停產,不知道該朝哪裏“突圍”。兩萬多張嘴,在漠風中停擺了。

一座座樓房,很安靜地矗立著,如何也想象不出當年風嘶嘶馬嘯嘯的場麵了。

寂靜中,這些男男女女仍在蒼茫的戈壁灘上生兒育女,不知道要繁衍多少年。他們的父親或者爺爺當年來到這裏的時候,沒有想到會把自己的生命連同子孫的青春都擱置這裏。事實上,他們自走進戈壁灘的那一天,自己的命運與戈壁灘就連接在一起了,這片千年蒼涼的土地,注定成為了他們後人的祖墳。

老一代地窩鋪人失去了職業,也就失去了吧。然而新一代卻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於是他們當中的一些年輕人,就預備掉轉方向走出茫茫戈壁,尋找新的生活空間。眼下的地窩鋪,很像一個獨立的小社會,與外界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聯係,青年男女戀愛結婚,大都是就地取材,時間久了,就結成了一個大家庭,再結下去,該是親上結親了。有什麼辦法?供他們選擇的方式就這麼簡單,留給他們的生活空間實在太少。

作為女孩子,在這兒的生活境況就不必說了,她們逃離地窩鋪最簡單的方式,是嫁出去,這裏的武警官兵自然成為她們的首選對象,她們知道這些當兵的人,遲早要離開戈壁灘的。事實上,常年生活在戈壁灘的官兵,在外麵找對象很艱難,但在這兒就成了香餑餑,可以在美麗女子中隨意指點江山。

我終於明白那個賣小百貨的女孩子為什麼送我兩雙襪子。

我終於明白支隊長為什麼點芸芸陪唱。

明白了,也就有了莫名的酸楚湧上心頭。

我的那位煙台老鄉呀!

“那次我老婆來,擔心我在這兒搞垮了身體,迫我轉業,沒法兒,我就把芸芸父親的故事講給老婆聽,這麼一個老資格的軍人,把三個兒女都丟在這裏,沒職沒業,他的家鄉煙台是個什麼地方,能比嗎?人家現在什麼也不說,其實比芸芸一家艱難的不知有多少,當年從上海從北京那些大城市來的專家學者,如今一家老少也都在這戈壁灘上熬著,而且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早已把自己的血肉埋葬在戈壁灘了。我老婆孩子都在蘭州,一個人在這兒呆一輩子算什麼?老婆就什麼也不說,回去了。”講完我的煙台老鄉的故事,支隊長感慨地說了這麼一段話。

我呆坐在床上把支隊長這段話反複品味了幾遍,知道他不可能接受我的采訪了。或許他是到了戈壁灘之後,才變得寡言了。

第二天晚上,我又到了俱樂部,走到門前的時候,熱情的煙台老鄉出來跟我打招呼,看到支隊長沒有來,似乎有些失望,問道:“就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明白了他的顧慮,就說:“我昨天跟裏麵一個叫芸芸的女孩子說好的,今晚還來聽她唱歌。”

煙台老鄉愣了愣,暗察我的臉色,沒有看出一絲破綻,才又恢複了那張笑臉,點頭說:“那孩子的歌唱得好,唱得好。”

進了舞廳,仍舊是昨晚的場景,冷清中呆坐的幾個女孩子圍了過來,我學著支隊長的口氣問:“芸芸來了嗎?”

芸芸走過來,比昨晚顯得興奮和熱情,昨晚支隊長點她,是意料之中的事,今晚就不同了。

她說:“歡迎光臨!”

她引我走進一個包間,問我需要什麼,我掏出準備好的六百塊錢遞給她,說:“兩瓶啤酒,兩碟瓜子花生什麼的,剩下的全歸你。”

我計算過,除去我返回北京的路費,也就有這麼多閑錢。她捏著錢,呆呆地站在我麵前,看著我半天才說:“我們俱樂部隻陪唱歌跳舞,別的、別的……”

顯然她被我的六百塊錢弄暈了頭,歪解了我的意思,臉色紅紅的,垂下了頭,有幾縷頭發隨即垂了下來,遮擋了她的眼睛,捏著錢的手僵在半空,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了。她的這種窘態,讓人心碎,我急忙把看得發酸的目光投向別處。

“就聽你唱歌,你的歌唱得好,我喜歡。”

“那麼……最多一百五十,不需要這麼多,你怎麼……”

“你去拿啤酒吧!”我故作不高興地說,說完,心裏又暗說,“你父親是我的老戰友,你和我女兒一樣,父親都是當兵的人!”

她慌慌地去了,仍然一臉的疑惑。

“先唱《咱當兵的人》。”我對她說。

一旦進入到歌唱的境界,她的情感便完全釋放出來,可以聽得出來,今晚她唱得格外投入。到後來,她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全不知道在她唱《當兵的人》時我眼角流出的那些淚水。她在為自己歌唱了——歌唱她的命運,她內心隱藏著的憂傷和歎息。等到她把自己的情感無遮攔地釋放出來之後,突然想到身邊還有一個多餘的我,於是羞紅了臉,隨即又關閉了心靈的窗口,恢複了臉上那種熱情奔放的表情。

“你來唱一首吧,我陪你唱。”她一下子坐到我身邊,感覺坐得近了些,就又抬了抬身子,事實上身子並沒有挪動出多少。

我搖頭。略一停頓,問她:“如果俱樂部關閉了,你做什麼去?”

她靜了半天,歎息著說:“再說吧,總不會餓死的。”

“軍工廠軍轉民,苦了像你們戈壁灘這樣偏僻的地方,沒什麼項目,死熬。”

“熬吧,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國家現在這個樣子,或許以後會好的。”

“苦了你們這一代人。”

她突然笑了,看著我的表情,說:“已經很幸福了,出生在什麼時候就得說什麼時候的話,出生在這個地方就得說這個地方的話,建國初期毛主席他老人家吃一碗紅燒肉要高興半天,如果我出生在萬惡的舊社會,不是更慘。”

“這話……倒也是。”

我站起來,我想我該走了。

在門前又遇到煙台老鄉,他快活地問我:“怎麼不再待一會兒了?”

“困了。沒有生意,你們也該早些關門了吧?”

“關早了,回去也是閑著。”

“什麼時候回咱老家看看吧,家裏還有什麼人?”

“剩了個老姐,快死了,怕是見不上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仍舊快活,仿佛快死的那位,是別人家的老姐。也是,不快活又怎麼樣呢?相隔著幾千裏路,即使腰板足夠撐到老姐身邊,兜裏的路費卻撐不到,也就不去想吧。明知道不能改變的事情,想也無用,正如他的衰老和不久的死亡,愁眉苦臉是愁不出一些明媚的日子。於是,人就有理由來快樂。隻是,我看著他粗糙的臉,想,如果他們當年沒有來這裏,而是呆在北京上海,或者隨便一個城市,如今的情形會是什麼樣子,他,還有芸芸……其實,這是不能想的,這是兩條永遠也不會相交的生命軌跡。

後來仍忍不住問:“據說,你們剛開進來的時候,吃的是駱駝草籽?”

“那時候國家艱難,嗨,再艱難的日子,咬一咬牙就挺過去了。”

我心裏一陣感動。芸芸好像也是這種話,芸芸從他身上已經繼承了應付艱難的韌性。如此說,地窩鋪總有一天會找到“突圍”出去的路,總有一天的。

“是呀,你們不是都挺過來了。”我說。

“也有沒挺過來的,我的一個戰友沒挺過來,骨灰撒在戈壁灘上,死前留下的話,組織照做了……”

我的煙台老鄉說這話的時候,快活的神態消失了,聲音低沉下去,隨後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戈壁灘。在耀眼的霓虹燈光裏去看遠處的戈壁灘,更顯得黑漆漆的看不到邊際,我也無法從他投向遠處的目光裏,判定那一捧骨灰飄灑的方位。

第二天中午,我離開地窩鋪,支隊長幾個人又一字排開在站台上送行,握手告別時,支隊長笑著說:“你是雷鋒出差,好事做了一火車呀。”

他厚嘴唇的裂痕裏,依然是新鮮的血絲。顯然他已經知道了昨晚的事,究竟是芸芸告訴了父親,還是父親主動問芸芸的,我就不知道了。可以肯定,我的那位煙台老鄉和女兒芸芸互通了信息後,心裏都明了了,但是他們如何轉告了支隊長,又說了些什麼感謝話,我又不知道了。至於那個俱樂部會在什麼時候關閉,我就更不知道了。

離開地窩鋪和來到地窩鋪的場麵,沒有什麼兩樣,站台上照例冷冷清清,除我之外沒有一個上下車的旅客,火車的窗口也仍然伸出參差不齊的腦袋,用驚訝的目光費力辨認水泥站牌上的三個字。

略有不同的,是火車從另一方向的烏魯木齊開來,奔蘭州去。

運行軌跡的方向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