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過的地方(一)(1 / 3)

第三章 走過的地方(一)

韓城

我是從西安到韓城的,在西安逗留的幾天中,我一直琢磨去不去韓城,這個地方離西安遠了一些,路也難走,天空又陰沉沉的,拉著一副落雪的臉色給我看。

在西安,接待我的是武警支隊的政治處主任田果,他陪同我轉了幾個監獄的警衛中隊,幾乎天天跟我嘮叨韓城監獄。一天中午,我們兩個人在地攤上吃五塊錢一碗的牛肉麵,我咬了一口他遞給我的大蒜,辣得嘴角撇到耳根下,說:“咱們明天到韓城。”

“明天?”他也正吃著大蒜,辣得臉紅脖子粗的,舌頭在嘴裏不停地翻卷著,倉惶咽下嘴裏的一口牛肉麵——我很擔心他慌亂中把舌頭一起咽下去——說,“你不是說不去嗎?我們也沒有個準備。”

“準備什麼。”我說。

“瞧你說的,你是總部下來的,他們中隊總要搞搞衛生吧。”

“總部怎麼啦?我又不是首長。”

他笑了笑,繼續吃他的大蒜,吃他的牛肉麵,從嚼爛的牛肉麵裏擠出句模模糊糊的話:“總部下來的都是我們的首長。”

這是個老實人,話說得很真誠。我剛跟他見麵的時候,被他的熱情弄得很不好意思,曾婉轉地表明自己沒有任何職權,也不是個聰明人,前景並不看好,而他還是那樣熱情地對待我。幾天一下來,我才斷定他並不是外陽內陰的那種人,從我們兩個人在地攤上吃牛肉麵就可以看出來。

當天下午,他就通知了韓城監獄中隊的指導員,讓他們把衛生搞好,說:“總部的首長要去看望你們,收拾利索點兒,你看你們豬不是豬,人不是人,一個個都灰不溜秋的。”

從他幾天的嘮叨中,我已經知道了韓城中隊的兵和豬,怎麼弄成灰不溜秋的樣子。韓城監獄在大山裏,四周的山這幾年一下子熱鬧了,挖出了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煤礦,開山劈石的炮聲隆隆不斷,皮球大的石頭經常呼哨著從哨兵頭頂上飛過,黑色的煤粉鋪天蓋地,夏天躺在白床單上午睡,爬起來的時候,床單上留下一個完整的人形,就連兵們喂養的白皮豬,也變成了黑不黑白不白的貨色。

韓城中隊接了電話,肯定緊張了一陣子,很有可能還開了個緊急會議,布置了如何搞好衛生迎接總部首長。他們不知道要去的是個什麼樣的首長,他們這裏從來沒有去過總部下來的人。

其它衛生怎麼搞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知道中隊炊事班晚上燒了幾大鍋開水,讓每個兵擦了身子,並且給六頭肥豬和一頭豬崽洗了澡。他們大概把政治處主任田果的玩笑話當成真的,在解決人和豬灰不溜秋的問題上下了很大功夫。

在我還沒有趕到韓城的時候,那裏的豬已經死了三頭,小豬崽當然在其中。剩下的幾頭,也患了嚴重的感冒,不吃東西了。死去的三頭豬,是講完了衛生,在半夜被寒流帶走了。死得倒也體麵。

中隊的指導員見了田主任,就悄悄地把他拽到一邊,檢討落實主任的指示出了婁子,半夜凍死了三頭豬,剩下的正咳嗽著,說:“就別讓總部首長檢查豬場了。”

麵對憨厚的指導員,田主任雖然心疼三頭豬,卻也不能說什麼,隻問三頭豬怎麼處理的。指導員說還放在豬場,總部首長來,沒敢收拾,怕弄得豬場到處是豬屎豬毛的。

“凍得幹梆硬,放上十天八天沒事兒。”指導員說。

“收拾出一頭中午吃。”田主任覺得中隊喂養的豬沒有使用催化飼料,豬肉有味道,並說,“就要那頭豬崽。”

指導員當即派了幾個兵收拾那頭五十多斤的豬崽,兵們當然歡天喜地,他們中午可以連肉帶骨頭嚼一頓了。隻有一個兵不高興,就是喂豬的飼養員,兵們吵吵嚷嚷收拾豬崽的時候,飼養員借故去山下挑水,走開了兩個多小時。

我們是在上午十點多到韓城的,中隊的幹部圍坐在會議室內,給我彙報中隊以及所警衛的監獄的情況,然後指導員陪著我和田果到監獄圍牆上轉了一圈,我看到監獄內的籃球場上,幾個禿頭子正在打籃球,而且打得不壞。

再後來,我們看了二十幾個兵的床鋪衛生,就沒有什麼地方可看了。田主任想起豬的事情,覺得還算好笑,就講給我聽,希望我能笑一笑,免得在韓城沒有一點讓我高興的事情。我還真笑了。

這樣,中午啃豬排骨的時候,我就覺得與在城市吃的豬肉確實味道不同,也就吃得很飽。

午睡時,我覺得肚子脹,看到田主任已經躺下,就對他打了個招呼,說:“我出去遛遛步,撐著了。”

出了屋子猶豫了幾步,正不知道腳步走向哪裏,突然想起豬場死去的豬,不由地笑了,就朝豬場走去。

豬場在中隊的後院,依靠山根搭起了幾間豬舍,豬舍前麵壘起一道院牆。走進院牆,我一眼看到貼在牆上的豬皮,由於兵們不太懂得屠宰技巧,把一張小豬皮扒得七零八落,很不規則。豬場內比較安靜,我走到幾間豬舍前,探頭尋找那幾頭感冒的豬,卻不見影子,想,或許咳嗽了半天,也沒熬過去。

抬頭看到對麵飼養員居住的小屋子,門虛掩了,正遲疑著,想去裏麵看看,就看到一個列兵從裏麵慌張走出來,對我敬禮,喊道:“報告首長……”

列兵飼養員喊了報告後,不知道該報告什麼內容,臉漲紅了,頓了頓,又鼓足勇氣喊:“報告首長……”

後麵又沒詞了,列兵飼養員便緊張起來,腿有些抖。在我來之前,中隊幹部已經給兵們交代好了,不管我走到哪個班哪個哨位,班長或哨兵都必須報告,比如“報告首長,某班正在學習值勤業務,請您指示。班長某某某”,比如“報告首長,哨兵某某某正在值勤,請您指示”,等等。但是豬場的報告詞,中隊幹部沒有明確規定,也不太好規定,倘如說“某某某正在喂豬,請您指示”,就幽默了。

我急忙笑了說:“別報告了,你們的豬……”

“昨夜死了三頭。”列兵飼養員微微地垂了頭,小聲說,“我說不能洗澡,他們不聽。”

“不是你的責任。”看到飼養員難過的樣子,我就安慰他一句。

“怎麼不是我的責任?那麼冷的天,一身濕乎乎的能不凍死?”列兵飼養員說著,眼睛竟然濕潤了,說,“我應該想到會凍死的,可我就是沒有想辦法。”

我沒有想到列兵飼養員這麼自責,說:“你有什麼辦法?凍死了就凍死了吧,你能不讓它們凍死?”

“是呀,就應該不讓它們凍死,這事要是讓我爹知道了,準罵死我,一個大活人,能讓豬活活凍死。”

這時候,我扭頭看了一眼貼在牆上的豬皮,確實不知道怎麼能不讓幾頭豬凍死,聽列兵飼養員的口氣,他爹是有辦法的。一問,果然。

列兵飼養員十幾歲的時候,娘死了,把他和一個妹妹丟給了他爹,日子越過越窮,後來他爹決定養豬,去市場買了一頭母豬,然後侍弄著母豬下了豬崽賣錢。趕上母豬冬天下豬崽,他爹就把母豬和豬崽一起搬進家裏,圈在火炕邊,一個冬季,人和豬同棲共眠,屋子幾乎變成了豬圈。半夜裏,他爹起來幾次,察看豬崽,遇到生病的,還要抱在懷裏。就是靠著母豬下的一窩又一窩豬崽,列兵飼養員和他妹妹長大了。

“我怎麼忘了把豬趕進屋子呢!”列兵悔恨地說。

不用問那幾頭正病著的豬的去向,我已經知道了。我抬腳朝列兵飼養員居住的小屋子走去,推開門,一股豬糞的氣味襲來。在列兵飼養員的床邊,有一個煤爐,四頭肥豬睡在煤爐旁,聽到動靜,睜眼看看,哼唧了幾聲,並不在乎我是哪裏來的“首長”,依舊睡它們的。

列兵飼養員攔著我,說屋子很髒,不要進去了。看著四頭酣睡的肥豬,我心裏一陣感動,從豬們身邊輕輕跨過去,坐到了列兵飼養員的床上,仔細看豬。列兵飼養員大概看出我還是一個普通的人,也就不說什麼,蹲在火爐邊給豬們撓癢,被撓癢的豬就展開了四肢,兩條後腿隨著他撓癢的節奏,不停地踢蹬著,幸福死了。

“我怎麼忘了把他們趕進屋子,那頭豬崽才買來一個多月,如果喂到明年七一,就能長到三四百斤。”列兵飼養員說著,仍舊是一臉悲傷的神色。

“算了,三四百斤不也得宰了嗎?都是個死,一樣。”我說。

“那不一樣。”列兵飼養員抬頭看我,認真地說,“死和死不一樣,那時候它該死,在不該死的時候死了,就是我的責任。”

我實在找不到什麼話可以安慰他,隻好說:“是的,按說也可以不死。”

列兵飼養員仍看著我,看得我心裏一陣內疚,終於有了思想覺悟,覺得害死三頭豬的罪魁禍首是我。或許我真的不該來韓城。

當天下午,我就離開韓城。

第二天,陰著的天空終於落雪了。我踏著落雪離開西安,不知道那雪飄灑了幾天,所以也就無法推算出四頭肥豬大概在列兵飼養員屋子裏暖了幾天——當然,這並不重要了。

}pr}寫於2001年11月5日}/pr}

}pr}(原載於《北京文學》2002年第2期)}/pr}

}h3}列兵的回憶}/h3}

去年的春上,我還是名新兵。

剛從新兵連分到中隊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唇邊長出毛茸茸的東西,心中便有一份異樣的愉快。我站在操場上,讓目光越過兵營的圍牆,落在牆外那排樹梢上。柳樹已綻開嫩綠的葉子,溫暖的風從臉頰和指縫間滑過,留下對春天的記憶。

我就讓目光長久地棲息在嫩綠的柳葉上,一麵用拇指拂動唇邊疏黃的毛發。這時候,我聽到背後一聲叫,立即不假思索地答“到”。作為列兵,我使用的最頻繁的語言,就是“到”和“是”。

叫我的是班長,他說你立即卷起鋪蓋去中隊部報到,你已調到中隊部當通信員了。班長用他素有的嚴肅表情,向我介紹了通信員的職責及如何做一名合格的通信員,我不停地答著“是”,心裏的那份喜悅已從眼角流到嘴角。於是,嚴肅的班長也笑了,說道:

“你個臭小子,長得就是惹人愛。”

從我發現自己唇邊不再是不毛之地的那天之後,中隊部的樓道和宿舍內,便不停地響起我答“到”和“是”的聲音。以及我急促的腳步聲。

中隊長是位又矮又瘦的上尉,在中隊的幾名幹部中是老大哥,唇邊和下巴的胡須又黑又硬,最有特點的是咧嘴一笑,那笑純真透明清澈。自見到中隊長的那一天,我就希望自己的嘴角邊,也能長出像中隊長一樣的胡須。指導員與中隊長相反,寬肩高個子,嘴角邊沒有那些黑東西,肩上扛著中尉銜,我不太喜歡指導員,覺得他人高馬大的塊頭,嘴角和下巴卻沒有胡須,這算什麼男人呀。於是,我經常把自己關在宿舍裏,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摸弄著唇邊發育不良的毛發,盼望這些東西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