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過的地方(一)(3 / 3)

當著中隊長的麵,嫂子這樣埋怨的時候,中隊長就很不服氣地說:

“我又不是工作沒幹好才沒提,上級不是說了麼,這是個重點中隊,怕勤務出事。”

嫂子就反詰道:

“就你能,你走了勤務就出事,你在這兒呆一輩子吧。”

“誰說呆一輩子的……”

“那你提呀,有本事別讓我和小方在家裏受罪!”

“上級不是說了嘛,這個中隊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

“你合適,就你這種傻子才好耍弄!”

中隊長用力咽口吐沫,氣得不吱聲了。

指導員多次提醒中隊長,說你家屬來隊隻住一個月,你多陪陪她,讓他多踹你幾腳也是幸福的。指導員總是不聲不響地把隊長要做的事情去做了,中隊長就顯出很愧疚的樣子。

嫂子也知道部隊隻允許家屬一年探親30天,探完了30天要走人,所以想在30天裏多尋些浪漫和溫存。晚飯後,暮色朦朧了麵孔的時候,她便讓中隊長陪她去兵營外散步。中隊長卻總是尋不到那種情調,喜歡晚飯後去哨位上轉悠,去離兵營很遠的豬場察看,這樣晚上睡得才踏實。於是中隊長常常對嫂子說道:

“讓通信員陪你在附近遛遛。”

嫂子哼一聲,氣呼呼地叫“小夥子”,我便牽著男孩小方的手,或是把他扛在肩上,陪著嫂子走出兵營,兵營對麵有一條河,兩岸垂柳拂動,花香暗溢。那裏有潔淨的石凳,有孩子們喜歡在上麵翻筋鬥的草坪。我們朝河岸走去,夜色淡淡地罩著散步人的身影,風是柔和的,很適宜吹弄薄薄的裙裾和煽動纏綿的情感。

我總是不知疲倦地和小方在草坪上翻筋鬥,或是踢足球,嫂子在石凳上看我們,也看四周石凳上的對對情侶。一次,我正盡興地翻筋鬥,聽到嫂子一聲叫:

“小夥了——”

我習慣地答了一聲“到”,站到她的麵前等待她的吩咐、我答“到”與周圍舒緩的氣氛不太和諧,她覺得我的憨笨與忠誠有些可笑,於是就抿著嘴笑了,指了指石凳,並學著中隊長的語氣說道:

“坐下!”

“是。”

坐在她身邊的石凳上,她又說靠近點,我答著“是”,又向她身邊動了動。我早就說過我是名列兵,服從命令不打折扣,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她見我真的傻乎乎地朝她身邊靠,就不敢繼續下達口令了,吃驚地瞟我一眼。我覺得四周突然寂靜下來,聽得清鄰近石凳上的男女的低語聲。

於是都不說話,去看黑黢黢的一條河。隔河的對岸燈火閃爍,有笑聲隱約傳來。沉默了半晌,聽見嫂子一聲輕微的歎息顫悠悠劃過耳邊。嫂子說道:

“你看你們隊長,傻乎乎賣命幹,有什麼用呢!”

“我們隊長不傻。”

“我要當初不嫁他,早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那些追我的男同學,現在都混得牛乎乎的,當官的當官,掙錢的掙錢,可我當初就喜歡當兵的,嫁了這麼一個傻子。”

“我們隊長不傻。”

她突然在我肩上打了一巴掌,提高聲音說道:

“你也是個傻子!”

我點點頭,說自己真是個傻子。然後,我把如何給隊長的母親寄錢如何被騙的過程,當做笑料講給她聽,以證實自己傻裏傻氣的。她卻沒有笑,問我給隊長的母親寄了幾次錢,我如實說了。半晌,她才輕輕“哦”了一聲。當晚,我還沒有睡熟的時候,隱隱聽到吵架的聲音,開門走到樓道裏,見指導員已經站在中隊長宿舍的門外,仔細聽屋裏的動靜。我隻聽了零星的兒句,就知道嫂子正為中隊長給母親寄錢的事吵鬧,中隊長似乎失去了冷靜,語氣粗硬,後來就聽到屋裏傳出“叮當”的聲音。

指導員在門外猶豫著欲敲門,終於沒有敲,瞅見我傻愣愣地站在一邊,就瞪我一眼說道:

“你呀,你——”

指導員轉身而去。我回到宿舍用被子蒙了頭,流一會兒淚,想了想,覺得因為我而讓中隊長挨罵,或許還要被嫂子從床上踹下去,就又流了一會兒淚。這時候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中隊長站在外麵,不等我說話,他就低頭朝屋裏走,往我的鋪上一躺,說你睡裏邊我睡外邊。我明白他是被嫂子趕出屋子,比從床上踹下去嚴重了。這一夜,他便和我在一個床上迷糊了幾個小時,等到我睜眼起床,他已經在操場上站著。準備帶領兵們出早操。

早飯的時候,嫂子仍沒有起床,中隊長隻好又回到中隊部的飯桌上,我注意到他的眼角處,貼著一張創傷膏,指導員他們也一定看到了,卻佯裝沒看到,隻有我瞅了一眼又一眼,心裏推測是被嫂子的指甲挖的呢,還是碰到什麼棱角上劃破的。指導員偷偷地白了我一眼,我忙從創傷膏上收回目光。

中隊長知道大家都看到了他眼角的創傷膏,就試圖開個玩笑解釋一下,於是笑了笑:

“嘁,昨晚她沒用腳踹,隻用肚子一挺就把我掀下床了。”

然而誰都沒有笑,隻聽到“吧唧、吧唧”吃飯的枯燥聲。

直到嫂子離隊的時候,我再也沒有與她聊天,她仍舊喊我幹這幹那,我也仍舊答著“到”,一溜小碎步跑來跑去,但卻極力躲避著她的目光。

嫂子離隊的半個月後,中隊長在去查哨的路上,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他說感覺發燒、頭暈、肚子痛。其實他發低燒有幾個月了,沒有當回事兒去看一看,但這一次覺得撐不住了,才去總隊醫院查了查。從醫院回來,指導員詢問情況,中隊長笑著說:

“啥事也不會有,我還真想病一次,讓那些自覺清高的小護士伺候我幾天。”

然而幾天後指導員接到上級電話,通知中隊長準備好洗漱用品去醫院治病,什麼病沒說。指導員的臉色有些灰,沉思很久,才走到中隊長宿舍,笑嘻嘻地說上級來電話,你必須去醫院休養一些日子,好像血壓高一點兒,我想肯定是那群小護士想讓你享受一次被伺候的待遇吧。中隊長也笑了,搖著頭說不去享那個福,沒聞慣醫院那股怪味。

中隊長本想去豬場轉一轉,看看幾頭寶貝豬崽,還沒出兵營,上邊派來了一輛小車,他就被指導員連推帶拖送上了車,洗漱用品都役帶。

這一走,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醫院對他再次複查的結果,證實他得的是肝癌,病情已到了晚期。他卻能撐得住,醫生深感驚訝。上級首長都先後到病床前看望他,雖然醫生對他保密,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得的不是一種小病,也不是一種好病。當首長們問他是否讓家屬來隊照料他時,他堅決反對。

中隊長在醫院住了5個月,從夏天住到雪花飛舞的冬季。這期間,指導員每個月都讓我去郵局,給中隊長的家屬和老母親寄錢。最後一次,我把自己剛領到的30元津貼費,也一起寄給了他的母親。我一直想去醫院看望中隊長,但因為我是個列兵,根本沒有這種自由。

一個飄雪的天氣裏,指導員匆匆忙忙要去醫院,據說中隊長的病情已進入危險期,我就壯著膽子要求指導員帶上我,指導員略微一怔,說道:

“去了不準多說話。”

我懷著一種緊張的心情見到了中隊長,卻覺得他不像進入危險期的病人。他精神還好,隻是瘦得麵目全非,下巴的胡須又長又亂。我看到許多幹部站在病床前,自己就躲在後麵,從人縫中凝望著中隊長。他卻突然發現下我,招了招手。我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含著淚花想說句安慰話又不知咋說,中隊長就先說話了,說了句隻有我和指導員能聽懂的話:

“你收到那個婦女寄來的錦旗了嗎?”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仍舊是那種純真的笑。

中隊長去世的前幾天,部隊才通知了他的家屬。嫂子剛下火車,就被等候在火車站的小車直接送到醫院。據說嫂子伺候在中隊長病床前,幾天幾夜沒合眼,一直緊緊攥著他的手,擔心他跑了似的,醫生和護士都受了感動。

一個寒冷的淩晨,嫂子終於沒能拽住中隊長,她從他的手溫上感覺到他漸漸離她遠去,這時候她看到窗玻璃上結滿了冰花,圖案豐富美麗。

大約淩晨4點,指導員敲響我的門,我跟著他趕到醫院時,看到病房外的樓道裏,站了幾個參謀幹事,病房裏擠滿了人,中隊長的麵部已被白布遮住。我又一次見到了嫂子,麵容憔悴是不必說了,人已哭得沒有力氣。她看到我像看到親人一樣,突然又放開嘶啞的嗓子哭泣起來。

忙亂了一陣子後,中隊長被送到太平間。我站在樓道裏,看到那個經常與中隊長開玩笑的年輕參謀紅著眼圈對一位幹事說:

“命令已下,還沒公布……”

事後才知道,中隊長已被提升為支隊訓練股長,但還沒有公布,他就住院了。在中隊長被送往太平間的時候,我看到那位平時總是一副嚴肅麵孔的大校首長,竟掩麵而泣。早晨的大陽正升起在樓頂,似乎被寒冷凝固在天邊,有微弱的暗紅色的光勉強透進樓道裏。

午飯前,我和指導員帶著嫂子返回中隊,嫂子仍住在中隊長宿舍裏。由於見物思人,嫂子在宿舍裏一邊收拾中隊長的遺物,一邊低聲嗚咽。中隊幹部和上級首長都勸慰她,希望她過些日子再收拾遺物,她卻執意不肯,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也許是尋找往日的溫情吧。

部隊開飯集合時,指導員站在隊伍前說道:

“今天中午不唱歌了,告訴同誌們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的中隊長今天淩晨去世……”

兵們一下子寂靜下來,片刻就聽到低泣聲,後來一個兵控製不住哭出聲音來,100多名兵便一下放開了喉嚨。這哭聲是正值青春旺盛時期的100多個男人的齊聲痛哭,氣勢磅礴。

沒有一個兵去吃中午飯,但是所有的人都想勸嫂子吃一些東西,她卻滴水不進。傍晚時分,她突然暈倒了,樓道裏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準備將她送往醫院。指導員敲我的門,急促地喊道:

“通信員!”

我呆在屋子裏不吱聲,第一次沒有履行軍人的天職,應一聲”到”。窗外的暮色正濃,我借台燈光數著那碗大米粒,一個一個地數。作為一個列兵,我還能依靠什麼寄托對他的哀思呢?

}pr}(原載於《西南軍事文學》1999年第3期)}/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