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過的地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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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曉在新兵連受訓不到一個月,就想逃跑,他已經探好了逃跑的路線。新兵訓練基地四周是高達三米的圍牆,大門日夜有哨兵把守。圍牆之外,是大片的莊稼地,農民早已把莊稼搬回了家園,裸露的土地上丟下一株兩株的玉米秸子立在寒風裏,顯出孤淒的景象。新兵們被卡車送進圍牆之後,就弄不清東西南北,他們對家鄉的思念和對明天的憧憬,都被困鎖在高高的圍牆之內。
但是王曉竟找到了突破口。你別看他瘦了巴幾的,腦子卻挺聰明。考大學落榜後,父親說你當兵去吧,聽說部隊的軍校容易考。王曉梗了梗脖子說:“你隻聽說軍校好考,沒聽說新兵連能扒人一層皮?”
後來王曉還是當了兵,因為他很快厭煩了在家待業的生活。父親看著他在眼前晃來晃去總覺得不順眼,說他遊手好閑說他不思上進,不停地指派他幹這幹那的。王曉對父親說你看我不順眼我還看你不順眼呢,於是一賭氣就當了兵。
雖然他早已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但是沒想到光靠吃苦是不行的。每次訓練他都很賣力,但不知為什麼總是緊張,動作跟不上節拍,教練班長就凶著眼瞪他,然後讓他出列,在一個班的新兵麵前單獨操練。他緊張得兩條腿打哆嗉。班長下達口令:“向右——轉!”
他向左轉了,兵們低聲嬉笑。
班長又下達口令:“向左——轉!”
他半天才作出反應,班長說速度太慢。後來他就轉暈了,分不清左右。班長說你一個高中生連左右都分不清,白上了十幾年學。後來班長就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塞到王曉的右手裏說:“記住,握石頭的是右手。”
但是,轉來轉去,王曉又轉錯了。班長說你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又糊塗了?王曉老實地說自己手裏的石頭丟了。班長恨恨地說:“你一邊站著去!”
訓練結束後,班長講評,從排頭到排尾逐個表揚,說張三在隊列裏要求嚴格,李四的動作進步快,輪到講評他時,班長的目光卻跳躍過去。
他在班裏就顯得孤苦伶仃,總是低著頭走路,就覺得日子疲塌而漫長。
王曉逃跑之前,覺得應該跟丁鐵打個招呼。丁鐵和他是一個班裏的老鄉,比他大三歲,入伍前當了三年小木匠,長年在外走村串鄉,能講許多粗野的笑話和男女之間的趣事。丁鐵個子不高卻粗壯結實,兩隻胳膊肌肉發達,會一點武功,當武警的目的是想學些功夫。但到了新兵連後,他發現班長的功夫還不如自己那兩下子,就後悔了,說整天向左轉向右轉的,不學功夫算什麼武警。
那天晚上,王曉趁去廁所解手的機會,偷偷對丁鐵說了逃跑的事,說你跑不跑?要跑現在就跑。丁鐵吃驚地說道:“你從哪兒跑掉?”
王曉指了指廁所。廁所是緊挨著圍牆建起來的,圍牆就成了廁所的後壁,抓住廁所棚頂的木梁,就能攀上廁所屋頂跳下去。丁鐵聽王曉說完,就一拍腦門,恍然道:“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王曉說咱倆現在就走,部隊發給咱們的被子還扔給他們,咱不當兵了也不要他們的被子,那被子還真不錯。
丁鐵愣愣地看了王曉半天,突然說道:“這不行,跑回去很丟臉,讓街坊鄰居笑話,咱死也得死在這裏。”
王曉說那好吧,你不走我走,我才不死這兒呢。丁鐵抓住要跑的王曉,說你也不能跑,你為什麼一定要跑呢?王曉說:“你放開我,我不想再看班長陰沉沉的臉。”
丁鐵說:“你不要怕,有我在呢。”
丁鐵的話很堅定,王曉被他的沉穩和剛毅留住了。
班長常說“兵一批不如一批”,新兵讓上級嬌慣壞了,刮風下雨的日子就不允許訓練,吃苦性越來越差。班長喜歡講他當新兵時訓練的故事,說他們經常臥在地上訓練匍匐前進,在雨雪的天氣裏拔軍姿,一站就是兩個小時。那天班長講完之後,指著訓練場旁邊的一個泥水坑說道:“如果我現在下命令,你們誰敢一個前倒撲向水裏?”
正是臘月的陰冷天氣,新兵們都穿著絨衣絨褲,坐在幹硬的操場上休息,誰都沒有把班長的話當做一回事兒。但丁鐵卻突然站起來朝水坑走去,班長驚愕地來不及說出個“啊”字,丁鐵縱身一躍,撲進泥水坑裏,然後從半尺深的水裏爬起來,走到班長麵前規矩地問道:“班長,還往哪裏撲?”
班長愣了一下,然後拉住丁鐵就朝宿舍跑,親自扒了他的衣服在火爐旁烘烤。後來負責新兵訓練的首長得知此事,班長受到了嚴肅批評。班長雖然憋了一肚子氣,但對丁鐵的態度卻從此溫和起來。
丁鐵因為是羅圈腿,齊步總是走不到一條直線上,班與班會操的時候,從他腿上扣走了不少分數。雖然班長沒有批評他,他卻顯得很主動,每晚睡覺前用背包繩捆住雙腿。捆了一個月後,兩腳走路仍向外撇,他就愧疚地對班長說:“你看我這腿咋弄的,整不直,都怨我娘生我生得不好,真對不起你班長。”
班長瞅瞅他的腿,竟有些慌張地說:“沒關係、沒關係的。”新兵連結束後,王曉調到中隊部當文書,丁鐵分在擒敵班,很快成為擒敵技術標兵。
王曉當文書,享受了單人宿舍,晚上丁鐵就常常去找他,有時在班裏寫家信不方便,也去王曉宿舍寫。後來丁鐵在上級的擒敵技術比武中奪魁,王曉就讚歎地說:“你行呀,聽說上級一位首長都直誇你哩。”
丁鐵不屑地說:“狗屁,這算什麼功夫,花架子。”
丁鐵不僅羨慕王曉享受的單人宿舍,還羨慕他的一手好字,經常讓他給自己寫信皮。閑靜的時候,王曉喜歡聽丁鐵講笑話,聽丁鐵講當小木匠的見聞。講起這段生活,丁鐵就滿麵春風。說自己無論去誰家做活,都有好菜好酒伺候,希望他把活兒做快做細。
丁鐵說:“我當三年兵還回去當木匠。”
丁鐵喜歡開玩笑,但不開玩笑的時候說話很認真。由於做木匠活,他的兩臂很有力量,在中隊無人能比。有一次他做了八十個俯臥撐,兵們正讚歎的時候,一個瘦弱的兵卻突然說自己能做一百個,兵們一陣哄笑。丁鐵認為瘦弱的兵是對自己不滿,故意貶低他,於是抓住瘦弱兵的胳膊,用力一握,瘦弱兵就咧嘴叫喚,胳膊彎曲到後背上。丁鐵笑著說:“你能做一百個?”
瘦弱兵說:“能又怎麼樣?你給我磕兩個頭呀?”
丁鐵說:“行,你做不到呢?”
瘦弱兵說:“我給你磕兩個頭,叫你聲爹,你還不放開我的胳膊疼死我了。”
丁鐵放開了他的胳膊,他就趴在地板上一起一伏。兵們看著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下來,低聲數著一二三,兵們認為他做不到五十個就會癱在地上。
瘦弱兵的胳膊雖然細長,卻很有韌性,一個又一個地做下去,不慌不忙。做到五十個的時候,旁邊的兵們都去瞅丁鐵,看到丁鐵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後來就有一個兵咕嚕說:“這不算吧?做得太慢了。”
兵們和丁鐵都不吱聲,因為沒有規定速度的快慢。兵們停止了報數,沉默地瞅著趴在地上的瘦弱兵,盼望他立即癱軟下去。瘦弱兵終於在做到第八十七個時趴倒了。兵們都鬆了一口氣,對著氣喘籲籲的瘦弱兵說:“快磕頭吧。”
瘦弱兵從地上爬起來。不服氣地說:“是他扭傷了我的手腕,不然我就能做到一百個。”
丁鐵紅著臉說道:“你贏了,其實你做到八十個就贏了,我給你磕頭。”說著,真的跪在瘦弱兵的腳下,叫一聲“爹”就要磕頭,嚇得瘦弱兵抓住丁鐵的胳膊,結巴地說:“說著玩、玩嘛,不能當真。”
丁鐵問:“如果是你輸了,你不給我磕頭?”
瘦弱兵說:“我磕、我磕,是我輸了。”
丁鐵堅持說:“是我輸了。”
兵們攔不住他,看著他給瘦弱兵磕了兩個頭。磕完頭他仍不起來,對瘦弱兵說:“我叫你,你還沒有答應呢,你不答應我不能起來。”
瘦弱兵就跳起來,拖著哭腔說:“哎——呀呀,你殺了我我也不答應。”
丁鐵不吱聲,仍舊跪著,瘦弱兵終於憋不住了,說好好,我答應,說著“哎”了一聲。丁鐵才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說話不算數,那算什麼東西。”
丁鐵無事可做的時候,就修理一些損壞的椅子和凳子,這是他的職業病,他瞅著壞椅子和一些閑餘的木料,就急得摩拳擦掌。後來那些損壞的椅子都修理好,閑餘的木料做成了小板凳,他的木匠手藝就顯露出來,中隊長不讓他上哨了,讓他當了中隊的勤雜工。上級也忽略他過硬的擒敵技術,而注重了他的木匠手藝,經常借調他搞俱樂部或給一些首長做家具。
於是他外出的機會多了,就去兵營附近的一所武術學校拜師學藝,專攻三節鞭,武藝長進很快。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他把王曉拽出兵營,給王曉表演了三節鞭的武功,驚得王曉一個勁兒地直叫“我的娘啊,我的娘啊”。王曉叫得越凶,丁鐵心裏越舒服,就覺得這兵沒有白當,雖然比當小木匠少掙了錢,卻達到了學武功的目的。
到了第三年兵的時候,丁鐵的家裏給他介紹了對象,是個小學教師。他把照片拿給王曉看,說姑娘看中的是他的品德。王曉就笑了,說你有什麼品德這麼值得人愛。丁鐵突然很認真地說:“我誠實呀,我講信用啊。”
丁鐵說他沒見過姑娘而姑娘卻見過他,他在姑娘的村子裏做過木匠活,留下了好名聲。有一家的女兒馬上要出嫁,卻才去買了木料開始做家具。因為擔心家具趕做不出來,就求丁鐵辛苦一些趕活兒。這種事挪到別的木匠身上,就要趁機討價還價,稍不遂心就撂挑子,或是拖延日子或是做活粗糙。但丁鐵沒有,他似乎比對方還著急,中午不休息,晚上加班加點,且活兒做得很細致,終於在姑娘出嫁前趕做出來,村裏人都說像這樣的小木匠真是少見。
丁鐵對王曉說:“你看吧,誠實人占了便宜,從那時候這個小學教師就偷偷愛上了我。”
小學教師有文化,來信寫得又酸又甜,把夜裏夢見他的情景寫得很動人。這些內容按說是不應該給王曉看的,但丁鐵卻拿給王曉看了,說:“咱倆誰跟誰呀,你看仔細,幫我寫回信,我不會說話,別讓她笑話。”
沒過多久,那個小學教師已不滿足於夢中相見了,就到部隊見他。姑娘叫蓮,典型的膠東女人模樣,豐滿結實,一臉的淳樸和溫順,個子比丁鐵還高一點。她不善言辭,喜歡笑,不管跟她說什麼話,她總是微笑一下才回答。
王曉去家屬房看望蓮,丁鐵顯得快活和滿足,把蓮拽到王曉麵前。蓮靦腆地任他擺布,他說轉過身子,蓮就真的轉過去。他讓蓮轉了一圈後,愉快地對王曉說道:“還行吧?我說過長得挺好,不騙你。”然後他又對蓮說:“這是我的好兄弟,我給你說過他很好,不騙你。”
丁鐵當滿三年兵就要複員了,王曉也考入警校,兩個人分手的時候,丁鐵躊躇滿誌地說:“我回家當木匠去,身邊帶幾個小徒弟,教他們一些武功,然後帶著他們去闖蕩,那多痛快!”王曉正被警校嚴格的管理和艱苦的訓練折磨得灰心喪氣,於是就說:“我也不想在學校待了,比新兵連還折騰人。”
丁鐵想起在新兵連時王曉要逃跑的事情,就拉長了臉說道:“告訴你,別想邪的,要不爭氣的話,以後別讓我看到你,看到你就打斷你的腿。”
丁鐵就走了。然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王曉收到一封電報:丁鐵父親1月2日去京,請接站。
王曉莫名其妙地去車站接了丁鐵的父親。老人一見到王曉,抱住他就哭,說丁鐵剛回家十天就得了腦瘤,在醫院準備動手術,醫生說手術很難成功,即使保住性命,也要雙目失明或下身癱瘓,不知部隊管不管。老人抹著淚說道:“俺鐵兒說,他部隊有你這麼個好兄弟,讓我找你就有辦法了。”
王曉當時真想哭,但看到老人悲傷的樣子,就安慰他別著急,說部隊一定會管的。王曉把丁鐵的情況向部隊作了彙報,按照有關規定,戰士複員半年內檢查出的嚴重疾病,仍由部隊負責。上級派了兩名軍醫去丁鐵住的醫院進行調查,確認他的病屬於在部隊期間所得,部隊負責手術的全部費用。
丁鐵的手術很成功,不僅保住了性命,而且不失明不癱瘓,醫生都覺得驚奇。但醫生說他得的是顆母瘤,很容易擴散,再複發就無生還的可能了。不過丁鐵的一家看到他眼前這個樣子,就已經很高興了,讓丁鐵的對象蓮給王曉寫了封感謝信,把王曉當成大恩人。
蓮在丁鐵出院後,毅然與他舉行了婚禮。根據他的病情,部隊給他評了個二等殘廢,不僅每年給他一筆撫恤金,還給蓮護理費,他們的生活基本有了保障。
再後來,王曉就一直沒有聽到丁鐵的消息。
學校放寒假,王曉回家過春節。年三十晚上落了一場雪,王曉原準備初一去看望中學的一位老師,但初一早晨站在院子裏朝遠山眺望,就知道山路已經被大雪封了,於是回屋裏睡覺。
將近中午,王曉聽到一個人進了院子,正與父親說話,父親就喊:“曉,你戰友找你。”
從窗口看去,王曉看到一個戴馬褲呢棉帽的人正急衝衝地朝屋裏走,不等他穿好衣服,那人已經進了屋,摘下帽子高聲叫道:“老弟,老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