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丁鐵。王曉從床上跳下去,把他摟進懷裏,死去活來的樣子說道:“哎喲喲,丁鐵,哎喲喲是你呀——”
兩個人摟抱了好半天才分開。然後你看我我看你。王曉說你胖了丁鐵,丁鐵說你瘦了呀王曉,說著兩個人就不約而同地哭起來,似乎是經過了生死別離後的重逢。
王曉發現丁鐵的鞋子已經濕了,他走了二十多裏的路,不知有多少次踩進雪坑裏呢。王曉責怪他:“這麼大的雪,你還來呀?”
丁鐵說:“這麼大的雪,我才估計你不會出門呢。”
丁鐵的身體,還是挺結實的,仍舊是一副樂觀的樣子。他問了許多兵營的事情,言語中流露出對那段生活的眷戀。
午飯時,王曉說:“我今天要喝點酒,今天高興,你喝茶陪我吧。”
丁鐵卻拿起一個酒杯,晃了晃頭說:“不,我也喝酒,我今天也高興。”
王曉不答應,說你的頭不能喝酒,我要對你的身體負責。丁鐵笑了,說我現在活著就是白賺的,活一天賺一天,說不準哪一天病複發,就見不到你了,見你一次不容易呀。最後兩個人都讓了步,丁鐵喝了一杯啤酒。
下午四點,丁鐵歎了口氣,,說要回去了,那戀戀不舍的樣子,讓王曉心裏感動。王曉就極力留他住一晚上,他說已經答應了蓮今晚要回去,回不去她要擔心的。
王曉一直把他送到山路上,他就不讓送了,拉著王曉的手說:“我想求你件事,你能答應嗎?”
王曉說:“你盡管說,我能做到一定做。”
丁鐵說:“你能去我家住幾天嗎?我父親和你嫂子都很想你。”
王曉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說我一定去看你和嫂子。
然而,每天都有親戚和同學去家裏,王曉忙於應酬。直到歸隊時,才想起沒去丁鐵家,隻好留下一封信托人捎去,說等到放暑假回來再去看他。但是到了暑假,幾個同學拽上王曉去桂林欣賞漓江風景,連家都沒有回。
丁鐵從王曉家走回去,天色已很晚,蓮站在村頭等了半個時辰。這個誠實人不顧蓮的埋怨,興奮地說:“我的好兄弟要來咱家了,你把家收拾幹淨。”
之後他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親,那個和他一樣誠實的老人也激動了,把過年的一些好魚好肉留下來,預備著招待王曉。再後來呢,丁鐵坐在街上與鄰居聊天,又將消息告訴了鄰居,於是隻幾天的工夫,一條街的人都知道丁鐵在部隊的一個戰友要來看望丁鐵,這位戰友與丁鐵像親兄弟一樣,是丁鐵家的恩人。村人們不認為丁鐵的評殘是部隊應該做的,他們把功勞都記在王曉身上,說丁鐵有個很有本事的戰友,把他和蓮的戶口都弄成吃公糧的了,這位戰友已經上了軍校,將來大有出息,丁鐵還會跟著沾光呢。這樣,鄰居見了丁鐵的父親,免不了羨慕地問道:“聽說你家丁鐵的戰友要來看他?”
老人的臉上立即浮出幸福的微笑,仿佛要來的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有些自豪地說:“是呀,他跟咱家鐵兒比親兄弟還親。”
蓮特意收拾了一間屋子,鋪好了幹淨的被子預備著王曉享用。丁鐵看著蓮忙乎的樣子,就嬉皮笑臉地說:“你要換上一件新衣服,我兄弟是來看你的。”
蓮笑罵他沒正經,但真的換上了一件漂亮衣服。全家人等了一天又一天,卻不見王曉的影子。後來丁鐵的父親看到魚肉已經臭了,就默默地扔掉了,蓮也悄悄地換下了那件新衣服。丁鐵就常常自言自語地說:“他答應一定要來的呀?”
王曉托人捎的信送到丁鐵手裏,丁鐵就鬆了一口氣,對蓮解釋說:“他兩年沒回家,回來一次事情多著呢,親戚同學都去看他,請他吃飯,哪裏能走出來,他不像咱一個老百姓,說去哪兒就去哪兒,時間自己說了算,他沒自由了。”
丁鐵對蓮這麼解釋,也是這麼對鄰居解釋的,大家都覺得很合乎情理。於是丁鐵便把希望寄托在炎熱的七月。
丁鐵一次次打聽王曉回來度暑假沒有,直到秋風涼了的時候,丁鐵也沒露麵。這一次他沒對蓮多說什麼,隻是疑惑地說道:“他答應要來的……”
沉默了幾天,他便給王曉寫信,一封短信寫了幾天才寫完。卻沒有寄出去。
王曉是在肩上掛上了少尉警銜的第二年,才回家探親的,時間是五月下旬。他想起應該去丁鐵彖裏看看,就在一個溫暖的上午去了。
蓮見到他的時候,由於激動和驚訝,臉頰紅潤起來。她比王曉在兵營見到她時略胖了一些,卻仍保持了姣好的身段。她用平靜的語氣講述了丁鐵死去的消息,沒有哭泣也沒有故意顯出傷悲的樣子。死去的已經死去了,而活著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蓮把丁鐵沒有寄出的信保存下來,於是王曉看到了下麵的內容:
王曉老弟:
你好。這些日子,我常感覺頭疼發昏,恐怕這病要複發了。我希望暑假能見到你,沒想到你沒回來,不知還能不能見到你了。你下次什麼時間探家?最好提前來信告訴我,你嫂子收拾了一間屋子,等你來住幾天。我有許多話要告訴你,一定要來呀,你這個臭老弟,說話要算數的。
大哥:丁鐵
9月28日
丁鐵就是這年的冬末死去的,王曉不知道丁鐵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講,他對蓮說:“你帶我去看他的墳地吧。”
丁鐵的墳已經被雜草掩實,四周是大片的麥田,顆粒飽滿的麥穗在五月陽光的烘烤下,散發出一浪浪撲鼻的芳香。王曉感到驚奇,隻一年多的時間,墳頭的蕪草竟如此茂盛。丁鐵壯實的身體化為了泥土,也是肥沃的。
王曉跪倒在墳前,把頭深深地埋進蕪草中,想離丁鐵更近一些。他突然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腐化為泥土,在陽光下開放成野花或是長成茂盛的蕪草,或隨風而去或蔓延山野,歲歲枯榮。於是王曉的兩隻手抓起溫熱的泥土,輕輕地撒在墳頭上,潮濕溫熱的泥土使他感到無比親切。
他離開墳地的時候,蓮說她又找了個男人,準備讓這個男人做上門女婿,這樣可以照顧丁鐵的父母,她也可以仍在村裏的小學教書。
王曉問道:“啥時候辦事呢?”
蓮說:“要等到秋後了。”
似乎無話可說了,兩個人默默地站在山間小路上。王曉這時候想起了蓮去部隊的情景,想起了丁鐵瞅著蓮看時滿足的樣子,王曉的淚水就流了出來。
他看著遠遠近近的山嶺丘穀說道:“起風了。”
蓮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真的感覺到有一股風踩著飽滿的麥穗走來,眼前的麥田騷動著翻起柔韌而潤滑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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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這片戈壁灘上隻生長紅柳,但一代代兵們卻都跟它較勁,非要讓它生長點兒別的東西不可,最初是讓它生長槐樹和白楊,後來還想讓它生長菠菜和韭菜。
兵們把這個信念一代代傳下去,傳到今年就出現了一些問題。今年分來的新兵剛進兵營,站在卡車上看了一眼茫茫的戈壁,竟懷疑能不能生存下去。新兵們打量戈壁的時候,正好有漠風從西北方向趕來,飛沙走石。從遠處看,漠風鋪天蓋地,弄得空曠的野地混沌一片;到了近處,漠風突然分散成一股一撮的,並且站立起來,旋轉著朝兵們包圍上來。新兵們就被這個陣勢唬住了,張著嘴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營房,擔心兩排低矮的泥土房子馬上將被漠風刮走。這時候,從山東省城入伍的新兵張繼,高聲高氣地說了一句話,說得卡車上的新兵誰也不下車了。張繼說:“這是人待的地方?”
張繼這句話差點兒把周圍的老兵氣歪了嘴,老兵們正熱情很高地圍著卡車喊一些“歡迎新戰友”之類的口號,並伸出了一片七長八短的手,要把新兵從車上接下來,但是新兵們聽了張繼的話後,一個個縮著身子朝後退。這時候,一個老兵就想“擒賊先擒王”,要把張繼先接下車。張繼不僅不下,嘴裏還不停地說“打死我也不下,我要回家”,弄得現場的氣氛很尷尬。一個隻有十七歲的新兵立即想家了,大概在家裏的時候,最疼他的是奶奶,於是他的嘴裏就“奶奶”、“奶奶”地喊叫著。老兵們事先沒有料到今年的新兵竟是這般稀鬆,他們瞅著這二十一個寶貝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新兵們畢竟剛到大漠深處,對戈壁產生恐懼感是難免的,因此現在任何的嗬斥和批評都不合情理。於是大家扭過頭去找站在一邊的中隊長,看中隊長有什麼殺手鐧。
中隊長個子不高,那張臉又黑又糙,臉上掛著謙遜的笑,似乎覺得自己的形象很對不起這些細皮嫩肉的新兵。老兵們希望中隊長能夠嚴肅起來,讓新兵們領略一下他的風采。中隊長的臉隻要拉長一點兒,老兵們就覺得他矮小的身體是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但是,中隊長卻像沒有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樣,仍舊謙遜地笑著去瞅駕駛室。
這時候,駕駛室的車門打開了,從裏麵跳出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朝中隊長狂奔而來,邊跑邊喊:“爸——爸爸——”
小男孩斜背著一件東西,跑動起來一甩一甩的,起初兵們以為是背著兒童玩具槍,當中隊長把小男孩抱在懷裏的時候,兵們才發現那是一把小鐵鏟。隨後,從駕駛室裏走出一個女人,對著中隊長笑了笑,然後又朝老兵們笑。雖然老兵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但是他們不隻一次地打量過她的照片,這時候就聽一個老兵率先喊道:“嫂子?”
老兵們立即醒過來,都驚喜地去喊嫂子。老兵們不知道卡車把隨軍的嫂子也一起拉進了戈壁,就連同車的新兵也沒有發現駕駛室裏坐著一個女人,與他們一起在戈壁大漠上顛簸了五個多小時。
小男孩叫小偉,他在中隊長的懷裏舉起了小鐵鏟,說:“爸爸,你看,我的小鏟很厲害。”中隊長有些奇怪,瞅著鐵鏟說:“小偉,你怎麼背來這麼個東西?”小偉一努嘴,說:“爸爸,我來幫你栽樹。”中隊長眼裏的淚嘩地湧了出來,他猛地把兒子的小鐵鏟舉起來,在他臉上使勁地啃了一口。中隊長啃兒子的時候,嫂子很幸福地朝中隊長笑,同時用手抹了一把腮幫子,那樣子仿佛啃在她的臉上。
“小偉,這兒好不好?”中隊長抱著兒子問道。小偉打量著兵們和兵們身後的戈壁,搖搖頭。中隊長隨著小偉的目光去看遠處的戈壁,說這兒就是我們的家了,你怕不怕?小偉很響亮地回答:“和爸爸在一起,我就不怕。”
這時候,中隊長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卡車上的新兵,嘴角掛著不鹹不淡的微笑,但是在嘴角之外的臉上,卻堆積著厚重的嚴肅和神聖,嘴角和臉上的表情很不協調。周圍的老兵立即靜了下來,一個個站得筆直,等待中隊長說話,他們知道中隊長一定有話要說了。新兵們明顯感受到了緊張嚴肅的氛圍,他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都去觀察中隊長的臉色。中隊長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你們的膽子還不如一個孩子嗎?這裏能生存女人和孩子,難道不能生存男人?接著奇跡發生了——中隊長的目光掃在哪個新兵身上,哪個新兵就站不住了,以顯得很勇敢的樣子從車上跳下來。最後,卡車上就剩下了張繼,一副進退兩難的樣子。這時候,中隊長說話了,老兵們的胸脯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老兵們聽到中隊長對兒子說:“小偉,那個叔叔下不來了,你去拉他一把好嗎?”
中隊長把兒子舉到卡車邊上,小偉很天真地伸出了手,說:“叔叔我來拉你。”張繼並沒有去抓小偉的手,但馬上跳下了卡車,同時嘴裏又唧咕了一句:“這是人待的地方?”
新兵們到達戈壁後的第一個星期的主要生活內容就是拉肚子,一個個拉得昏天黑地。好在廁所裏有專門供新兵拉肚子的蹲坑,蹲坑上設置了一個簡陋的鐵架子,鐵架有一個圓圈和一個扶手,拉完肚子沒有了一絲力氣的兵們可以扶著鐵架一點一點地站起來。拉肚子的原因不說大家也很清楚,就是喝澇壩水喝的。澇壩水這東西實在是整人,再強壯的漢子,給你灌進一碗澇壩水,行了,用不了兩個小時,你就坐不住了。到過戈壁灘的人都知道,澇壩水就是在戈壁灘上挖一大坑,坑裏常年蓄下的雨水和雪水。從表麵上看澇壩水呈黑藍色,鹹澀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裏麵生長了許多菌類蟲子,針尖那麼大,紅紅的。但是,不管澇壩水有多少缺點,戈壁上的人離開了它就無法生存。
張繼第一天看到澇壩水表示堅決不喝,他看到老兵們喝澇壩水就惡心,總想嘔吐。不過用澇壩水做的飯他卻不能不吃,於是一樣跟著其他新兵拉肚子,而且比其他新兵拉得更凶。拉到第四天,他給中隊長寫申請書,要求放他回家,他說我是來當兵的,不是來送死的,不放我走我就私自跑了。其實張繼知道自己跑不出這片戈壁灘,否則他早跑了。新兵們一來兵營,老兵們就給他們講了一個故事,說去年他們警衛的監獄裏有一個犯人逃跑了,追捕了三天沒有抓獲,第四天那個犯人卻自己跑回來了。犯人雖然白白地辛苦三天,卻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根本走不出這片戈壁。他後來對其他犯人說:“死在戈壁上,還不如在監獄裏待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