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隊長看到張繼的申請後,淡淡地對張繼說:“大家都在拉,拉過了這些日子,以後就習慣了。”
正如中隊長說的一樣,兵們拉了一個星期的肚子後,身子慢慢直立起來,走路也不像過去那樣在風中飄擺。但是有一個人卻仍舊在拉,他就是中隊長的兒子小偉。本來在這裏拉一個星期的肚子是正常的,但是小偉拉了兩個星期仍沒有止住,這就有些問題了。中隊長給小偉吃了許多止瀉藥,沒有一點兒效果,老兵們和嫂子都很著急。後來嫂子就想讓中隊長送兒子回老家,這是治療腹瀉最好的辦法,然而,不僅中隊長不同意,小偉也死活不走,這件事情就一天天拖了下去。兵們眼看小偉一圈圈瘦著,而且漸漸地失去了剛來時的歡笑,心裏很不是滋味。這時老兵們就對那些不安心服役的新兵說:“看看你們這個熊樣,還不如一個孩子呢。”
被批評了的新兵都垂下頭,臉紅紅的。後來,當新兵們看到小偉的時候,都走上前去哄著他玩耍,雖然使出了各種招數,卻很難把小偉逗樂。
小偉緊抿著的嘴唇就成為兵們的一塊兒心病。
新兵們停止拉肚子之後,在中隊長和老兵們的帶領下,開始挖坑栽樹。這裏的栽樹方式與其他地方不同,他們挖的不是一個個樹坑,而是圍繞著營房四周挖掘一條又一條深溝,然後從幾百裏之外運來沒有鹽堿的泥土,墊進溝裏,再放進水去,等水滲進土裏,便從溝裏把去年老兵們沒有栽活的槐樹或者白楊拔掉,再翻土墊上,重新栽樹。當然,過去的老兵也栽活過樹,雖然隻寥寥幾株,並且枝葉稀疏,一副痛苦不堪地掙紮著的樣子,但親身種下這些樹的老兵竟把它們當成稀罕物似的展覽給新兵們看,並囑咐新兵們要把這點綠色,塗抹遍整個戈壁灘。
麵對著老兵留下的一棵棵死樹,新兵們心灰意冷。他們看到戈壁灘上結著厚厚的一層鹽堿,走在上麵踩得嘎巴響。房子根基以上一米多高的牆磚,被鹽堿腐蝕得七零八落。營房院子裏的一副籃球架子的底座,是碗口粗的鐵管,但隻三年的工夫就變得像爛樹皮。
新兵們栽樹的積極性就不高,尤其那個張繼,每次挖土都在地麵上抓癢癢似的,根本不往深裏挖。老兵們發現後批評他,他卻小聲對其他新兵說:“尿,還栽樹呢,插根鐵棍也給你照爛不誤。”
但中隊長的兒子小偉栽樹的積極性很高,他現在仍舊還在拉肚子,人已經瘦得像根毛毛狗草,遠遠地,隻看到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在漠風中晃來晃去。畢竟是孩子,他沒有老老實實地跟著兵們挖那種水渠樹坑,而是四處走動,在他認為該栽樹的地方,用他的小鐵鏟翻動兩下,那樣子很像是點豆種瓜,沒有任何章法。自然,對於一個孩子的玩耍,兵們誰都沒有在意,但是後來發現他走得很遠了,老兵們就喊他,卻喊不回來,那種認真執著的樣子,不由得讓兵們心動,於是兵們都拄著鐵鍬站著,遠遠地看他一起一伏地揮動小鐵鏟,看沙塵在漠風中飛揚。
後來有幾個老兵的鼻子酸楚楚的,他們就用手揉了揉鼻子,然後把頭深深地埋下,發狠地挖溝,嘴裏發出“嘿唷、嘿唷”的喘息聲。
新兵們上崗之後,張繼就想泡病號,要求去戈壁灘之外二百多公裏的支隊醫院看病。事實上他也的確有一些病症,他的嘴唇幹裂流血,喉嚨感覺被什麼東西塞住了,總想咳嗽卻又咳不出來。
那天正好支隊有一輛卡車運煤來了,下午要返回去,第二天還要運一車煤來,中隊長就讓班長護送張繼去支隊醫院檢查身體。中隊長擔心張繼半路胡來,叮囑班長第二天一定跟著運煤車把張繼帶回來。班長這時候想起了中隊長的兒子小偉,主張把小偉一起帶去檢查一下。小偉已經拉了兩個月的肚子了,黑瘦黑瘦的沒了人樣。按說拉了兩個月,命都保不住,但是小偉的精神倒還不錯,似乎已經習慣了拉肚子。中隊長搖了搖頭,說小偉暫時沒事,以後再說吧,帶上他太麻煩,你照顧好張繼就行了。班長聽明白了中隊長的話,用力點點頭。
第二天,張繼很順利地回來了,醫生檢查後斷定,他的病症是環境造成的,離開了戈壁灘,病症就會消失。但是醫生沒有告訴張繼,隻是跟班長說了說。醫生塞給張繼一包藥的時候,說:“沒事兒,慢慢就好了。”
張繼去醫院最滿足的,是喝了一肚子自來水,他覺得醫院的自來水清醇甘甜。返回戈壁的時候,他和班長從醫院買回了十幾瓶礦泉水,給班裏的戰友分了分,班長還送給了中隊長的兒子小偉一瓶。在戈壁上這是最好的禮物了,兵們都珍惜地保存起來,實際上是把這瓶甘甜的水留作生活的期盼。但是,中隊長的兒子小偉的情感,就沒有像兵們那麼纏綿,他半天時間就把礦泉水喝光了。
第二天早晨,中隊長妻子發現小偉有點兒不正常,想來想去,終於想起小偉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竟沒有拉肚子,這反而有點不正常了。在往常的時候,到現在他至少要拉三次。於是中隊長的妻子問兒子小偉,說你想不想拉屎?小偉搖了搖頭。大約到了中午,小偉突然要拉屎,中隊長妻子急忙把他送到廁所。奇怪的是,小偉這次沒有拉肚子,大便比較正常了。中隊長妻子又驚又喜,跑步把中隊長叫到廁所觀察小偉的大便。消息傳出去後。兵們都非常興奮,紛紛跑到廁所圍著小偉的大便,吃驚地張大嘴。老兵們疑惑地說,這事兒怪了,吃什麼吃好了呢?張繼就在一邊開了個玩笑:“是喝我從醫院帶回來的礦泉水喝好的吧,醫院的一把土也治病哩。”
張繼的班長當即“咦”了一聲,說鬧不好還真是喝礦泉水喝好了呢。大家將信將疑,又想驗證一下,就讓小偉再喝了一碗澇壩水,結果到了中午小偉果然又拉肚子了。張繼的班長連忙把自己保存的一瓶礦泉水拿出來,讓小偉喝下去,然後讓中隊長妻子寸步不離地跟著小偉。直到第二天早晨,小偉才又大便了,而且大便正常。這就證實了張繼的那句玩笑話,小偉是喝礦泉水喝好的。於是,兵們把自己保存的礦泉水都送給了小偉,就連張繼也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兩瓶礦泉水拿出來,並且還找了一個小塑料桶給小偉準備著。
從此,無論哪個兵走出戈壁辦事,都要把這個塑料桶帶上。給小偉帶一桶甜水回來。
不過這種機會是很少的,一個月隻有一次兩次。而小偉又很怪異,常常推著小鐵鏟,提著小塑料桶,在兵營四周一顛一顛地走,走到了他感興趣的地方,就用小鐵鏟挖兩下,把塑料桶裏的甜水倒出一點兒。張繼因為心疼那甜水,經常追在小偉的後麵喊叫:“你在幹啥子呀?”小偉很認真地說:“我在種樹哩。”
張繼恨不得把小偉手裏的小塑料桶奪下來,他跺著腳,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對兵們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在種個鬼呀!”
這片戈壁灘雖然很難栽活樹,卻能栽活一種棉花,當然棉花地是經過犯人一年又一年翻耕改良過的。關押在這裏的犯人的全部勞動,就是改良土地和栽種棉花。戈壁監獄裏隻有三百多個犯人,但都是重刑犯,服刑年限最少在十五年以上。白天犯人在棉花地裏勞動,兵們擔負警戒任務,在犯人勞作區的四周插上旗幟,作為警戒線。如果犯人越過警戒線,哨兵首先發出口頭警告,然後采取的措施是鳴槍,再之後就開槍擊斃。不過這些犯人都比較老實,知道自己跑不出這片戈壁灘。隻有從貴州來的一個姓黃的犯人,始終野心勃勃,伺機逃跑。他現在已成為哨兵們重點防範的目標。
哨兵最害怕的是夜裏在獄牆上站崗,戈壁上的蚊子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子輪番向他們進攻。這是可以理解的,戈壁上的活物很少,這些狗東西不會輕易放過在哨兵們身上大會餐的機會。遇到大風天氣,哨兵們還要用背包繩把自己捆在哨樓的鐵柱子上,以免讓大風把自己從獄牆上刮下去。一天淩晨,在張繼和另一名新兵下崗的路上,突然遇到一場漠風。由於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經曆,因此沒有經驗。最初他們聽到從遠處傳來一陣火車奔駛的聲音,就止步傾聽,後來這種聲音越來越尖利,等他們看到塵土飛揚的時候,漠風已經把他們覆蓋了。處在漠風中的他們隻感到天旋地轉。在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就地臥倒,但張繼卻驚慌地對另一個新兵大喊“快跑”。他們剛邁步,就覺得身子要被漠風卷上天了,兩個人急忙拉緊了手。他們隱約看到兵營就在前方,於是掙紮著向前狂奔而去。
天微亮時分,漠風停下了,張繼莫名其妙地發現他們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周圍的戈壁上生長著一堆一堆的紅柳。由於紅柳阻攔著一次次襲來的漠風,於是漠風卷著沙石試圖把紅柳埋葬,沙石圍繞紅柳的四周越堆越高,而紅柳的根須就攀著沙石向上生長,竟長成了一座座沙壘。張繼和那個新兵站在一片像墳墓般的紅柳當中,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尋找兵營,他們就一屁股坐在戈壁灘上。其實在漠風襲來的時候,中隊長已經想到了路上的哨兵,風停之後立即沿途尋找,卻不見張繼他們的身影。中隊長指揮兵們沿著漠風走過的方向,成扇形展開,拉網一般向前推進,一直推出了三十多裏,才發現了張繼他們。張繼見到中隊長,“哇”的一聲哭了,又用哭腔說:“這哪是人待的地方?”
哭過之後,張繼還是要站崗的。當然,他並沒有放棄開溜的念頭,隻是對能否跑出這片戈壁灘,信心不足。有時他看著中隊長心裏嘀咕,中隊長已經在戈壁灘上待了五年,現在老婆孩子都來了,如果不提升的話,恐怕一輩子就要擱在這兒了。他心裏說中隊長老待在這兒有什麼意思,提不上去就轉業,回老家四川農村也比這兒好呀。最讓人可憐的是他的兒子小偉,在戈壁灘上沒有第二個可以和他在一塊兒玩耍的小朋友,他每天隻好在兵們身後走來走去,有時還跑進犯人勞作區去尋找樂趣。
一天,小偉在勞作區的警戒線外玩耍,被貴州那個總想逃跑的姓黃的犯人看見了,黃犯人就悄悄地接近了小偉,試探著讓小偉叫他一聲爸爸。小偉很認真地走到張繼麵前,問道:“叔叔。他讓我叫他爸爸。我叫嗎?”
張繼憤怒地走過去要教訓黃犯人,黃犯人一見這架式,急忙離開警式線,朝犯人堆裏鑽。張繼就大喝一聲:“你個混蛋,再胡說看我怎樣收拾你!”
因為黃犯人是重點監視對象,兵們對他的任何舉動都不敢大意。張繼向中隊長彙報了這件事情,中隊長聽後隻“喔”了一聲,並沒有表揚張繼,這很讓張繼失望。其實,中隊長當時正滿腦子在琢磨一個問題:黃犯人為什麼要讓小偉叫他爸爸呢?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黃犯人的兒子長得很像小偉,黃犯人看到小偉後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非常渴望能聽到兒子的一聲呼喚。
第二天上午,中隊長拉著小偉站在監獄大門口。出工的犯人一隊隊整齊地走出來,當那個姓黃的貴州犯人迎麵走來時,中隊長就對兒子小偉說:“小偉,叫他一聲爸爸。”很聽中隊長話的小偉拖著細細的長音,對著黃犯人喊道:“爸——爸——”
犯人們都愣住了,扭頭去看路邊的中隊長和小偉。黃犯人從愣怔中很快反應過來,腳步停頓了一下,嘴唇翕動著似乎要回應一聲,但終於沒有喊出。後麵的犯人推著他向前走動,他倉促地扭頭朝小偉和中隊長張望,看到中隊長正朝他微笑,他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後來,小偉每次見到黃犯人,都主動喊他“爸爸”,黃犯人就對小偉笑一笑,兩個人之間似乎有一種默契。小偉在犯人勞作區邊沿玩耍的時候,黃犯人總是挨著警戒線幹活,一眼又一眼地瞅小偉,有時還天真地衝小偉做一個怪臉,逗他一樂。為此,張繼已經警告黃犯人好幾次了。
那天,犯人們正在勞動的時候,突然刮起了強勁的漠風。渾濁的沙石遮天蔽日。張繼和其他的哨兵命令所有的犯人就地臥倒。那個姓黃的貴州犯人在臥倒之後,突然猛地彈跳起來,大聲喊道:“快跑開——!”
沒等張繼反應過來,黃犯人已經衝出警戒線。張繼在慌亂中鳴槍警告,但黃犯人仍舊狂奔不已,於是張繼的槍口就對準了黃犯人。他幾乎沒有聽到自己的槍響,就看到黃犯人一個踉蹌向前栽倒了,倒下之後依然用盡全力抬起一隻手,朝著前方揮了一下。順著黃犯人手臂揮動的方向看去,張繼驚異得目瞪口呆,他看到戈壁灘上的水泥電線杆在漠風中一根根倒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而中隊長兒子小偉那小小的身影也隨著這片電線杆在不遠處無力地倒下了。
小偉被壓在電線杆下麵,手裏還握著那把小鐵鏟。漠風到來之前,他正用小鐵鏟在挖著一個小樹坑。張繼目睹了眼前景象,連喊一聲的時間都沒有,一切就結束了。
根據中隊長的建議,小偉就埋在了戈壁灘上。埋葬小偉的那天晚上,熄燈哨吹過之後,兵們突然發現張繼失蹤了。本來兵們都睡不著,在黑暗裏睜著眼睛,瞅著從窗口投進來的月光,後來不知是誰想到了張繼,掃了一眼張繼空空的床鋪,吃驚地叫了一聲。兵們急忙出去尋找,剛走出兵營,就看到遠處的戈壁灘上有個人影在一起一伏地晃動。不用說這是張繼無疑了。這時隻見他揮動著鐵鍬,在奮力地挖著樹坑,兩條腿已經深深地紮進了沙石之中。接著,一個又一個兵都手拿鐵鍬,無言地向戈壁走去。沒過多久,整個戈壁灘傳出“嘿唷、嘿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