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一)
大西北的風總是這樣粗粗拉拉的,沒有一點兒溫柔,尤其是三月的風,野了巴唧。我不知道大西北的人是怎麼一年又一年在這種鬼風裏生活過來的。自然,我是南方人,從江蘇常州入伍的。南方的風是什麼樣子,你們看看我的臉就知道了,被柔和的風撫摸得白嫩的臉就是個活廣告。其實南方不隻是風比大西北乖巧而細軟,別的也自有優勢。南方的山眉清目秀,植被濃鬱蒼翠,大西北的山卻袒胸露背,或灰暗或紫紅。南方的河水叮咚清麗,溫文爾雅,細語纏綿,大西北的河水卻總那麼放蕩不羈,激流澎湃。
但是,我在大西北結束了3個月的新兵連生活後,這張南方臉就沒了模樣,怎麼看都像馬路邊蹲著的大西北男人,沒有辦法,我隻能罵野蠻的風真他媽不講道理。沒想到罵完了,卻又被分配到人稱“野風穀”的深山軍用物資庫1號執勤點。雖然我沒去過野風穀,但是在新兵連幾次聽班長講那裏的故事,講得我們幾個新兵私下裏開玩笑的時候都說:“你不老實,把你發配野風穀。”
我當然沒想到自己被分到野風穀,我覺得在新兵連的時候和班長排長的關係還不錯。班長抽了我一條煙,排長拿走了我一個喝水杯,他們平時對我都挺和藹的。但是據說正是班長排長向中隊推薦我去野風穀的,說我能吃苦能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培養我還是整治我。報到那天下午,執勤點的點長陳玉忠下山接我,一個長沒長相站沒站相的小個子。中隊派出唯一的毛驢車送我,並順便拉去了一桶水。毛驢車是專供給每個執勤點送水的,別的事情一般不允許勞駕毛驢。
毛驢車載著我們從半山腰上的小路走,風就在山頂上盤旋,鬼哭狼嚎的。而且越往山的高出走,風聲越緊,黃黃的塵土一撥又一撥地在我麵前飛揚,而且沒有任何章法,一會兒橫著走,一會兒豎著走,怎麼側轉身子都躲不開它的蹂躪,好像這世界都是它家的。
趕車的兵是去年入伍的,在我麵前算是老兵了,他很想表現出個老兵的樣子給我看,就掄著樹條抽打毛驢,嘴裏還罵:“驢東西,不打你就偷懶,想跟我耍心眼,你還嫩了點兒。”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因為趕車的兵說了些指東道西的話,我是可憐毛驢因為我一個新兵的緣故,莫名其妙地挨了抽打。
毛驢弓背沉重地走,車上的大水桶發出咣當的水聲。我瞟了瞟遠處層層疊疊的群山,又看看眼皮底下拉出吃奶架勢的毛驢,問點長:“班長,快到了吧?”
點長沒有看我,目光仍在山與山之間騰挪,說:“還遠呢。以後不要叫我班長,我不是班長是點長,一點點的點,3個人的執勤點,用個班長太浪費。”
點長說話的時候,伸出小末指甲比劃著,掐出了小末指甲的二份之一形容自己。
我又看了一眼毛驢,就跳下車,說:“我走一會兒,腿坐麻木了。”
毛驢車的速度立即快了,我的步子跟得很匆忙,肥大的軍褲兜滿了風,鼓脹著。山路彎曲,毛驢車的幹軸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在一道又一道山彎上繚繞。
山穀盡頭,出現了3間破敗的平房,平房的對麵,石頭砌成的哨樓像個煤氣罐粗矮地矬在山腰上。哨樓的背後,一條窄窄的小路,像一條細細的小溪從山的這邊掛到山的那邊。哨樓前,一個哨兵持步槍站立,毛驢車還沒有走近時,哨兵就舉手敬禮。
點長陳玉忠對我說:“那就是第二年的老同誌普順林,他給你敬禮了。”
我慌忙向老兵舉手還禮,樣子很笨拙。這時候,突然的狗叫把我嚇了一跳,舉起的手哆嗦著落下,視線從哨樓一下子就切換到狗叫的地方。我看到一條黃狗昂首在平房前,居高臨下地虎視著我,凶叫。點長嗬斥一聲,說阿黃別叫,黃狗哼唧兩聲,搖搖尾巴追過來。
毛驢車停在了平房前的平地上,平地不大,還擱不下胖人的半拉子屁股,卻是山穀唯一平展的地方。我剛站定準備從車上搬下自己的行李,黃狗已經追到我的腳下,很耐心地嗅著我的腳,然後是腿,再之後是臀部。黃狗嗅到我的臀部時,兩隻前蹄就翹起來,卻沒有搭在我身上,而是成站立姿勢,看樣子還要順著我的脊梁向頭部搜索。我嚇得身子僵硬著,不敢有一絲的動彈。等到黃狗檢查完我的臀部,我才怯怯地說:“點長,狗、狗。”
點長的作法真讓我失望,他溫和地看著黃狗笑了笑,說阿黃沒見過幾個新人,見了你高興呢,瞧這個親熱勁。點長沒有責備阿黃,好像有意給它個機會,讓它從我身上高興一回兒。於是阿黃依舊親熱著,我就又叫:“點長……”
點長才拉了拉臉,說:“行了阿黃,一邊稍息去。”
這個畜牲,好像真的沒見過什麼世麵,見了生人還臉紅似的,一縮脖子,不好意思地走到旁邊蹲下。點長從車上拿下一捆青菜和一塊豬肉,趕車的兵已經把一根皮管接到水桶上,朝水窖裏抽水。水窖的樣子像水井,窖內用水泥抹成個圓形,葫蘆狀,窖口蓋著一塊鐵皮。我趴在窖口,屁股朝天一撅再撅,把整個頭伸進窖內,終於看明白了,問點長:“這水是喝的?”
點長說:“洗臉洗衣服做飯,都用。”
“幾天送一次水?”
“半個月。”
“這能吃,還不臭了?”
“有一點,吃習慣了一樣。”
我立即感到嘴裏有酸臭的味道,像過期了的啤酒,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呆愣著目送毛驢車返回下山的小路,在昏黃的風中顛簸著消失了。山穀一下子墜入寂靜,四周隻聽到風的聲音,風把我們包裹起來,與外界隔絕。
這時候,點長拎起我的背包準備進屋,我忙問廁所在哪裏。離開中隊部的時候,我聽說野風穀的水奇缺,就多喝了兩大杯水,這時候覺得沉甸甸地往下墜,急需疏導掉。點長微笑著,說除了屋前的院子,整個山穀都是。麵對著這麼開放的廁所,我竟不知在哪兒小解合適了,瞅瞅對麵的山根,什麼地方都在站哨的老兵普順林的監視範圍內,於是就拐了個彎,朝平房後跑去。點長在我背後喊:“別跑遠,當心讓狼叼了你去。”
我閃到平房後麵,回頭看不到山坡上站哨的老兵了,就哆嗦著對準一蓬灰綠的草劃出亮亮的拋物線。山上的草稀稀拉拉,像皮膚病患者,綠一塊裸一塊的,而且麵黃肌瘦。我的目光正滿山遍野地遊蕩,有一陣強勁的風迎麵吹來,把我劃出的亮亮的拋物線吹得七零八落,飄灑到我的褲子和鞋上,我不由地哎喲喲的叫兩聲,山穀立即有“哎喲喲”的聲音回響。我愣了一下,覺得有趣,就又用力咳嗽兩聲,山穀也便學著我的樣子咳嗽著,聲音由近而遠,一浪一浪地波去。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1號執勤點隻有我們3個兵,像3顆釘子一樣楔在山穀盡頭通往山外的入口處。我們看守的山穀下,沉睡著一個接一個的山洞,過去儲藏著NTN炸藥,後來都運走了。有關單位曾想把閑置的軍用物資庫租賃給老百姓儲存糧食,但離庫區最近的村莊也有20多裏路,老百姓嫌太遠,說白給都不用,物資庫就一直閑置下來。我聽了點長陳玉忠給我介紹哨所周圍的這些情況後,就一撇嘴,說:“啥也沒有,還看守什麼?”我們南方的兵就是這個樣子,說話滿不在乎的,而且總是顯得很聰明,喜歡問幾個為什麼,在部隊不如北方兵的名聲好。部隊的幹部都喜歡帶北方兵,說北方兵不說不講,老實肯幹。我不是替南方的兵打抱不平,其實我們不是說說講講的,是喜歡動腦子。
點長一臉的不高興,說你這個新兵,毛病,上級讓我們看守就一定有看守的道理,這些物資庫還沒有廢棄,說不定哪一天打起仗來又派上了用場,你敢說戰爭永遠停止了?點長的目光直截了當地盯在我臉上,滾燙滾燙的。我不習慣別人有意識地看我,我像被灼傷了般搖頭,表示讚成點長的觀點,點長才收回目光,繼續介紹哨所周圍的情況。點長說在1號執勤點附近的山群裏,還有5個執勤點,都是我們排的,排長住在3號。點長說你看見了吧?就那座最高的山峰下麵。我的目光順著點長的指尖尖投向遠處,在那座霧氣朦朧的山峰上逗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