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剛到哨所的第一天,點長帶領我在屋前屋後簡單地轉了轉,告訴我宿舍左邊的一間屋子是倉庫,右邊的一間是廚房,之後點長就去換崗了。由於點長下山接我,老兵普順林已經在哨上站了4個多小時了。點長對我說:“按說你到執勤點,我們應該給你舉行個歡迎儀式,但我們的人太少,就免了。”
點長紮著武裝帶,在屋子前的平地上整理了服裝,然後給自己下達了上哨的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我被點長認真的樣子弄懵了,你說在這深山穀裏,還這麼正規幹什麼?我驚訝地看著他朝哨樓走去,他爬山的時候仍保持著齊步的要領,腰直挺挺的,結果腳下一滑,差點兒跪倒。我禁不住咧嘴笑。點長走到老兵普順林麵前站定,莊嚴地敬禮,老兵還禮後,用洪亮的聲音說:“1號執勤點勤務正常,哨兵普順林。”我的目光像舞台追光一樣追隨著點長和老兵的一舉一動,端槍、交接、敬禮,不知不覺中,我的身子也站得筆直了。
老兵走下哨位時,點長說:“晚飯,加個菜。”
老兵沒有回頭,齊步走下山。說是齊步,其實隻是拉出個齊步的架勢,兩隻胳膊用力甩著,而下麵的兩條腿卻在一彎一曲地走路。我開始覺得他們是故意走給我看的,其實不是,後來我們一直都是這麼走的,時間久了,我就覺得挺正常的。
老兵走到我眼前時,我急忙挺了挺身子,說道:“老同誌好——”
“新同誌好。”
“老同誌辛苦了!”
老兵突然笑了,拉長聲音說:“為人民服務——”
我垂了頭,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老兵把緊繃繃的身體鬆弛下來,說:“走,幫我做飯。”
太陽開始朝西邊的山頂著落,老兵的身子走在圓圓的太陽裏,顯得很高大。一陣又一陣的風吹來,卻吹不走灑在老兵身上的陽光,隻掀動了老兵的衣襟,一甩一甩的,使太陽和老兵所構成的畫麵富有動感。我緊跟在老兵身後走,用力甩著胳膊,走得很踏實,走出了幾分幸福感。
我們走進廚房,老兵拎起鐵條捅了捅火爐子,添加了煤塊,爐子裏的火苗就竄出來。我說,怎麼現在還生爐子?老兵說火爐是兩用的,夏天做飯,冬天還可以拎到宿舍取暖。
老兵開始收拾一堆菜,問我:“你叫什麼?哪兒的?”
老兵和新兵聊天,首先聊的大都是這個話題。我說叫蔡強,江蘇常州的。江蘇?江蘇人愛吃大米,你不會蒸饅頭吧?我連忙搖頭,說不會,也不會蒸別的,在家沒有做過飯。老兵說誰在家裏做過?我也沒有,但是執勤點就我們3個人,一個人站哨,一個人訓練,另一個就要做飯,我們早晚兩頓吃饅頭,中午吃米飯。我最害怕他們把做飯的任務交給我自己,就說我吃什麼都行,就是不會做。
老兵說:“去,端半臉盆土來。”
“幹什麼用?”
“毛病,”老兵瞥了我一眼,說話的口氣和點長一樣,當然比點長好看多了,說話總是笑眯眯的,讓人看了很親切。他樣子雖然生了氣,但是嘴角仍掛著笑意,說:“你毛病。”
我急忙去端,把半臉盆土遞給老兵。老兵不接,說“加水攪和,跟我學揉麵”,見我傻愣著沒動,老兵就又說:“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練的。”
我就學著老兵的樣子做,說實話,我在家裏真的沒有做過飯。老兵加兩勺水,我加兩勺,老兵揉麵,我揉土,很賣力。老兵把揉好的麵拍得乒乓響,我也急忙拍土,但是泥土沒有麵那麼柔韌,濺了我一臉泥水。老兵嘿嘿笑,我也笑。
老兵在案板上切菜,丟給我一塊肉,說:“切成細條。”
我拎起肉嗅嗅,問什麼肉,老兵說豬肉。豬肉?我聞著像豬肉,於是就把肉扔回案板上,說你切肉我切菜。老兵說你毛病,讓你幹啥你就趕啥讓你切肉你就切肉。
“我是回族。”
老兵“哎呀”一聲跳起來,說天哪,又來了個少數民族。老兵是雲南哈尼族的,點長是貴州彝族的。老兵說:“咱們1號執勤點應該叫民族哨呀,來來來,你切菜,我切、切、切這個東西。”
夜幕籠罩了山穀的時候,我們1號執勤點宿舍的燈忽悠一亮,給黑暗的山穀畫龍點睛了。宿舍內的燈光下,我們3個兵坐在馬紮上,我和老兵並排而坐,點長坐我們對麵。點長說話時先“吭哧”了兩聲作為前奏曲,樣子像鼻子堵塞不暢通,然後才說:“今晚開個點務會,算是歡迎蔡強同誌……”
我猛地站起來。在新兵連開班務會的時候,班長點到誰的名字,誰就要站起來,點誰的名字,就是表揚誰,因為班長批評誰的時候,一般的不直接指名道姓,隻說“個別同誌要注意了”,弄得我們每個人心裏都直敲小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別同誌”,所以我們都希望班長能直接點到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在新兵連呆過,相信你也一定有這種感覺。我最多的被點到了12次。
點長見我猛地站起來,嚇了一跳,說:“坐下吧。蔡強同誌來到……”
我又猛地站起來。
點長說:“坐下吧,以後點到你的名字不用站起來了。蔡強同誌來到1號執勤點,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對他的到來,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點長和老兵鼓掌,我獨自坐著感到無所適從,於是也跟著鼓掌。點長和老兵停止鼓掌時,我仍把巴掌拍得呱唧響。點長瞅我一眼,瞅得我很尷尬,忙訕訕地收回了巴掌。
點長繼續說:“我們3個人來自3個民族,大家要相互尊重各民族的風俗習慣,團結一致,堅守好1號哨所。”
點長的話音剛落,門“吱呀”開了,嚇得我打了個哆嗦。不是我膽子小,其實如果換了別人,也一定會打個哆嗦,這深山野穀的,關好的門突然被推開,你不緊張才怪呢。我下意識地說誰呀,扭頭看去,見黃狗擠進門縫,和點長並排蹲著,審視老兵和我,看這畜牲那氣勢怎麼也是個副點長的水平。我正大驚小怪的時候,發現點長和老兵一動沒動,自己卻顯得冒冒失失的,就立即紅了臉,忙坐穩當,等待點長繼續講話。
點長說:“我的話說完了,普順林同誌有沒有補充?”
老兵咽口吐沫,說:“我補充一點,咱們1號執勤點就像一個家庭,3個人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值得隱瞞的,我女朋友的來信,你們可以隨便看。”說到這裏,老兵看了點長一眼,使點長顯得很不自在。後來我才知道,普順林自來到1號執勤點後,就沒有看過點長陳玉忠的一封家信,陳玉忠看別人的家信很積極,自己的家信卻都藏起來,為此已經複員了的老點長都對陳玉忠很不滿。老兵繼續說:“既然是一個家庭,就有父親、母親和兒子組成,已經複員了的點長過去充當父親的角色,我去年本來應該充當兒子,老同誌陳玉忠卻硬要我充當母親,現在蔡強同誌成為我們家庭中的新成員,我的意見,升為點長的陳玉忠老同誌應該頂替老點長的位置。”
我很驚訝地看了看老兵,以為老兵正在開玩笑,但是老兵的表情卻很認真,我就又去看點長的臉色,發現點長也那麼正經,並且謙虛地說:“不,我還當兒子。”
老兵說:“你都當兩年兒子了,雖然這隻是充當角色,可也要有個順序。”
這個時候我應該站起來表態了,我很有風格地說:“點長,我當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