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說這就對了,要不就亂了套。老兵似乎安慰我,說其實沒有什麼,平時我們不用這個稱呼,隻是在過節或是誰過生日的時候,我們為了弄出個家庭氛圍,才用一次。
但是,點長還是堅持讓我當父親,說自己喜歡當兒子,當兒子有人疼愛。當時我心裏很激動,覺得點長就是風格高,什麼事情都甘願吃虧,當了兩年兒子了還爭著當。即使是假設吧,你願意總是當兒子嗎?於是,我就紅著臉說我是新兵,最合適當兒子。
其實,我當時並不了解點長的心情,老兵也不了解。直到點長要複員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了他家庭的特殊情況。一旦你了解了他的家庭,就相信他的話是真的,他真心渴望當兒子,希望生活在一個溫暖的家裏。點長當兵的那年,鬧了幾年離婚的父母終於分手了,父母把有限的家當很容易地一分為二,但是卻不能把點長分成兩半。父親離婚的目的就是要跟另一個女人結婚,所以堅決不要兒子。母親說離婚後,自己的生活還沒有保障,帶著兒子怎麼過?父母推來推去誰都不想要點長,最後是法院把點長判給了父親,所以父親怎麼看點長都覺得不順眼。點長就是為了逃離父親的目光,才虛報一歲當了兵。當兵的第二年,父母都又組成了各自的家庭,很少問及點長的事。後來,父親給他來過一封信,總共58個字,說點長又改歸母親了。但是不管歸誰,在點長的心裏,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如果說有,部隊就是他的家,1號執勤點就是他的家。點長平時和執勤點的兵們什麼都聊,就是不提自己的家庭,有兵問他,他三言兩語塞搪過去。別的兵談論自己的父母和女朋友的時候,他坐在一邊靜靜地聽,別的兵有家信來,他總想看一看,卻把自己很少的幾封家信藏起來,兵們自然對他不滿。這些情況是我和老兵偷看了點長的家信後,點長才給我們講的。點長講完了這些後,就永遠地離開了野風穀,離開了他心中溫暖的“家”。
後來,老兵普順林懊悔地說:“已經複員了的老點長臨走的時候告訴我,說陳玉忠這個兵,太深沉。深沉什麼意思?我琢磨了半天沒咂出味道來,猜想肯定不是什麼好意思,因此對點長還多了幾分戒備心。”
大概當時點長一再堅持要充當兒子的時候,老兵又想起“深沉”兩個字,雖然弄不明白點長的意圖,但是堅決反對點長繼續當兒子。點長沒有辦法,忽然想起自己正主持召開點務會,於是用拍板的口氣說,這個事情就這麼定了,點務會結束。我不再爭辯了,本來我就不喜歡當兒子,當父親就當父親。我謙虛地說自己當不好,請點長和老同誌多指點。普順林從馬紮上站起來,瞪我一眼,說你真要當?好,我就給你當老婆,看你怎麼當父親。我被老兵激起了一些火氣,嘴裏就咕嚕著說:“反正不是真的,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事,又不是沒當過。”
我到1號哨所的第二天就開始上哨、訓練、做飯,之後的日子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起伏變化,因此我對自己到哨所後度過的第二天記憶最深,感覺後來的許多日子隻不過是對這一天的修修補補。那天早晨,點長起床後就上哨去了,老兵在廚房做飯。我搞完了室內室外的衛生,端了臉盆在院子裏洗臉,正刷著牙,黃狗從窩裏出來,懶洋洋地伸個腰,一副躊躇滿誌的樣子走到我麵前,伸了嘴理直氣壯地去臉盆喝水,等到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我氣得“哎呀呀”叫一聲,把臉盆裏的水潑到院子裏,剛要再去水窖取水,發現老兵站在了我眼前,不冷不熱地笑,我一時沒有弄明白老兵笑的內容,也隻好陪老兵笑。
“喲嗬,就這麼潑掉了?”
我茫然地眨眨眼。
“看到我的洗臉水倒哪裏了?”
我的目光瞅著院子裏唯一的一棵樹,說是樹,其實是灌木形的一株榆樹,蓬鬆地生長著,雖然看上去像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女人的頭發,亂蓬蓬的,但是在這幹旱的山穀裏,竟成了香餑餑,我們有一滴幹淨的剩水都不浪費,要小心地滴在它的根部。現在,老兵澆在它根部的洗臉水已經滲下,泥土濕潤著。老兵的目光落在濕潤的泥土上,開始教訓我,說洗臉不能用肥皂你懂嗎?洗臉水可以澆樹可以洗菜可以……你懂嗎?我慌忙點頭,說原來不懂,老同誌一教育,我就懂了。老兵見我又點頭又彎腰,就滿足地走開。瞅著老兵的背影,我忽然覺得老兵是早就料到我要把洗臉水浪費掉,似乎在廚房窺視我很久了。
吃過早飯,老兵上哨,點長帶領我訓練正步走,走的是一步一動。點長下達一個口令,我就動作一下,他發現我踢腿的時候後,屁股蛋子左右扭動,他就喊了停的口令。他說你新兵連怎麼訓練的?扭啥屁股?看我踢,提胯,大腿帶動小腿。他做完示範動作,又讓我踢,我仍舊扭屁股。我在新兵連踢正步就扭屁股,新訓班長都沒有給我糾正過來,你點長有這個能耐?點長下達了連續動作的口令,我照樣踢,屁股一直扭動到山根下。無路可走的時候,點長還不下達停止的口令,我就自動站住,一隻腿仍舊舉著,表示自己服從命令堅決。站在半山坡哨上的老兵普順林就咧嘴笑了,遠遠地說:“點長,你就讓他扭,看他能扭出個花花來。”
點長走到我麵前,說:“行了,你上午就訓練到這裏,回去做午飯,不會做就問我。”
點長給自己下達口令,獨自訓練。我走進宿舍才鬆了一口氣,從門縫看點長,嘻嘻笑,小聲說:“傻孩子,真乖,好好練,我給你做飯去。”
去廚房紮了圍裙,淘洗完了大米,我端著鋁鍋跑到點長麵前,說點長加這些水行吧?點長說少了。炒芹菜的時候,我又捏著根芹菜小碎步跑到點長麵前,問熟不熟。點長含在嘴裏咬了咬,說再炒一會兒。但是等到我返回廚房,芹菜幹幹的粘在鍋上,我急忙加了一勺子水,就看到芹菜在水裏漂起來。
雖然米飯和芹菜的水都加多了,點長吃飯的時候卻表揚了我,說第一次做飯不簡單,多做幾次就有經驗了。我心裏喜滋滋的,匆忙吃完飯,去哨上換崗,並對下哨的老兵說:“你去嚐嚐我做的飯,點長都說不簡單呢。”老兵說是嗎?老兵下哨直接進了廚房,一看我蒸的米飯,就“咦”地叫一聲,對正收拾碗的點長說:“這是米飯呀?怎麼做成了稀粥?”
點長笑,說湊合吃吧,他還是實習生。老兵又看菜,皺著眉頭夾了一筷子嚐,立即吐掉,端著菜碗走到哨位上,對我說:“你炒得什麼菜?比鹽水煮芹菜還難吃。”
我立正站著,認真地按照執勤用語回答:“對不起,我正在執勤,不便回答你的問題。”
老兵順手把菜倒在山坡上,說喂狗都不吃。我已經吃了那菜,難道我還不如一條狗?老兵的話真沒有水平。但是,我不好直接反駁,就給他頌詩一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老兵半天沒有憋出一句話,氣得扭頭就走。
其實,白天我們3個兵輪流忙著,說話的機會並不多,隻有到了晚上才能聚在一起,卻又沒有什麼事情可做。老兵會下幾步象棋,但是隻有高興的時候才走車架炮。那天晚上,我本來想和老兵下象棋,動員了老兵半天,老兵才答應星期天再下,說他今晚要看電視。由於周圍山巒疊嶂,而且山高風急,電視屏幕一片雪花。我不停地調頻道,弄得電視聲音尖叫刺耳,老兵也不著急,仍舊很有興趣地看,仿佛是在完成一種看的任務,至於看到了什麼並不重要。點長歪在床上翻弄一本雜誌,是我帶進哨所的,已經被他翻弄一遍了,連上麵刊登的女人治愈雀斑和隆胸術的廣告,都一字不漏地看了。他的目光夾在雜誌裏對我說,你甭折騰,接收信號不好,沒法看。老兵忙說:“要看也行,你去屋子頂上扶住電視天線,能清楚一點兒。”
“就一直扶著?”
“對,鬆了手我就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