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二)(1 / 3)

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二)

我聽明白了,老兵是想讓我爬上屋頂調試電視天線。外麵的大風呼呼叫著,還不把我吹成臘肉?於是我假裝糊塗,說:“這麼大的風,我扶著你看?”

“你是父親,應該幹最苦的差事。”

一提父親的事情,我突然生氣了。原來你是因為我當了父親,想成心整治我呀,又不是我想當父親,我不當了,還是讓點長當吧。老兵聽我一說,就讓步了,說這樣吧,咱倆每人上去15分鍾,我先上。老兵這麼一主動,我就不好意思咧了咧嘴,說我先上。我就上了屋頂,握住天線的木杆。風很大,眼前的山仿佛被風刮得旋轉起來。

老兵在屋子裏喊:“向右轉——再轉,好!”

一會兒,電視屏幕又是一片雪花,老兵又喊:“向左轉——”

我凍得縮著脖子,說時間到了吧?老兵正看得高興,說還有兩分鍾。我估計兩分鍾早過了,又問。當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廣告的時候,老兵才爬上屋頂,說時間到了。我歡天喜地進了屋,對著電視上的廣告認真看,並也學著老兵的樣子,說向左轉一點再轉一點兒。正高興著,電視上一片雪花,我說怎麼弄的?後麵的話沒有說完,發現老兵已經站在身後了。還差4分鍾呢,你怎麼下來了?老兵說:“不差一分兩分的,斤斤計較啥呀。”

然而,當我再次回到屏幕前的時候,發現又是廣告,這才驚詫說:“哎,又是廣告?”

點長在一邊笑了,我明白了這是老兵的精明,就哼一聲,說廣告就廣告,坐下繼續看,依舊吆喝向左向右轉。我總不能不看廣告讓老兵下來吧?再說了,能看看廣告也不錯,反正看什麼都是模糊的。

深山穀裏黃豆大的燈光下,圍坐著的3個兵雖然弄出了一些動靜,但是絲毫沒有攪動山穀諾大的一團幽靜。時光就這樣靜靜地流失著。

我在1號哨所呆了三天,心裏就堵得慌,胸口像塞了一團亂麻。我總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點長沒事的時候,常常靜坐著,瞅對麵的山峰。最初我以為山峰上有什麼名堂,當點長站起來離去的時候,在泥地上留下一個屁股的輪廓,我急忙把自己的屁股放在輪廓裏,然後模仿著點長看山峰的姿勢,去審視山峰,卻啥名堂也沒有看出來,於是心裏說,你整天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而老兵閑下來的時候就趴在鋪上寫信,似乎永遠也寫不完。好在哨所還有條黃狗,不管它願不願意,我就纏住它不放,一會兒騎在它的背上拉出馭馬馳騁的態勢,一會兒追在它的屁股後麵喊叫。黃狗高興的時候還可以陪我玩耍一陣子,但是懶惰的時候,無論怎麼擺弄它就是眯縫著兩眼,躺著不動。

好容易熬到星期天,又趕上老兵不上哨,我就鋪張開一副笑臉去請求老兵下棋。老兵正在溫習女朋友過去的來信,處於一種沉醉狀態,就搖頭說:“我不會下。”

我死皮賴臉地纏住他不放,說:“我教你。”

“不下。”

“就下一盤。”

老兵終於被我磨得心煩,就與我下,隻幾步就輸了。我覺得不過癮,仍要老兵下,老兵說我下得臭,不下了不下了。我慌忙從棋盤上拔掉一個車和一個馬,說:“讓你兩個子。”

老兵仍搖頭。我又拿掉一個炮,又拿掉一個小卒……棋盤上隻稀稀拉拉剩下三五個棋子,老兵仍不願下。我就說:“你不是要看我女朋友的照片嗎?陪我下一盤就給你看。”

老兵才來了興趣,忙說行。但是我讓出了許多棋子,已經組織不起有效的進攻,被老兵三加五除二收拾掉了,雖然明知道這不是老兵的真實實力,但是畢竟輸了,心裏覺得很窩囊,臉色也不怎麼明朗。老兵卻很開心了,追著要看照片,“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人。”老兵這個人,就喜歡看女孩子的照片,看就看吧,還愛評頭論足,所以我是不願把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提供給他評論的。我很不情願地從一本書裏取出藏著的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和我一樣,出生在江蘇小橋流水人家,眼睛裏就多了幾分靈氣。老兵把照片捏在手裏反複看,嘴裏說哎呀新兵蛋子,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我嘴上嘿嘿笑著,眼睛卻很緊張地看著老兵的手反複摸弄照片,說:“小心、小心,別折壞了。”

“瞧瞧你這個小氣樣子,好像世界上就你有個女朋友,你不覺得你女朋友的樣子太拘謹了?好像被誰打了一棍子,腦袋快打進肚子裏了,縮頭縮腦的樣子。”

“不是拘謹,你懂什麼,她長得古典。”

老兵把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拿出來,遞給我說:“好,你的古典,我的就是浪漫。”

我們兩個人開始吹自己女朋友的優點,吹得昏天昏地難分勝負的時候,我就突然問他:“老同誌,點長有女朋友嗎?”

老兵從半敞的門縫朝哨位上瞟一眼,半天才搖搖頭。老兵說,點長搞得神秘兮兮的,咱們宿舍誰的抽屜鎖著?就他鎖。我想也是,不就是防我和老兵嗎?有什麼值得防的。我和老兵的目光一齊糾纏住點長抽屜上的小鎖,藍色的小鐵鎖在我們的目光裏越長越大。

按照部隊的條令規定,星期天晚上要點名,所以吃晚飯的時候,點長就提醒我吃過飯不要亂跑,等待點名。我能跑哪裏?還能跑出這個山窩窩?再說了,哨所就3個人,開個點務會就行了,還點啥名呀,真是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我心裏這樣想著,行動卻很積極,早早地紮了武裝帶,站在屋子前等待點長點名。

點長抬眼看了看漸濃的夜色,說差不多了,集合吧,老兵普順林也就緊挨著我站定。點長平時說話的聲音不大,而且是慢吞吞的,恨不得把一句話拖成兩句說。但是,他站在我和老兵前麵整隊的時候,聲音卻提高了八度,把隱入夜色的山穀喊得更加寂靜。整完隊,點長挨著老兵站定,一句話不說了。黃狗在我們身前身後轉著,不時地嗅我們的腳,而我們3個人一聲不吭一點兒不動地站著。我站得莫名其妙,不知道點長讓我們傻站著幹什麼,要點名就點吧,我和老兵都站在他的旁邊,有什麼好點的,不就是走個形式。

幾分鍾後,我聽到遠處的山穀裏突然傳來模糊的聲音:“稍息——立正!現在開始點名。”我打了個機靈,激動地昂起頭,朝遠處那座最高的山峰眺望。我明白了,這一定是排長的聲音,此時的排長就站在山尖尖上,凝視著我們1號執勤點的方向。遠處黑黢黢的,沒有一點兒燈火,我的頭就極力向前探去,希望能看到些什麼。點長和老兵都抻著脖子對山穀答“到”,後來我也似乎聽到了由遠處傳來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卻愣愣地對著山穀發呆,怎麼也張不開嘴。

點長氣憤地小聲說:“點你哩。”

我才結結巴巴地答了聲“到”,那聲音仿佛不是從自己嘴裏發出的。點名完畢,我清醒過來,問點長,排長能聽到我的聲音嗎?老兵搶著回答,說:“能,你以後說話小用點兒力氣,別讓那邊的排長聽到了。”

點長和老兵進了屋子,我卻在外麵站著朝遠處張望了很久。從此以後,每個星期天晚上的點名,就成為我的一種期待,我期待著一個沒有見過的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甚至想看看排長長得什麼樣子,聽聽排長的真實聲音……總之,我非常渴望能與排長對話。終於有一天晚上,當排長點到我的名字時,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強烈欲望,竟對山穀喊道:“排長——我是蔡強——”

當時,點長和老兵都傻了眼,呆呆地看著我說不出一句話。點名後的點務會上,點長和老兵把我像烙餅一樣翻來覆去地批評,折騰了兩個小時,最後我在會上作了檢查,表示今後再不發生類似的問題,點長和老兵才長歎一聲,似乎把胸口憋著的悶氣算是順出去了。事實上,就在我受到批評的兩天後的上午,排長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翻過了五座山峰,來到了1號執勤點查勤,並與我們共進了午餐。排長到哨所的具體過程就不必說了,誰都能想象出我們3個兵那種興奮的樣子,就連一向走路深穩的點長,都由於過度興奮,腳下一滑摔了一跤。應該說這樣的日子在哨所並不多見。隻是,後來星期天排長點名的時候,我卻不像過去那麼激動了,並且失去了過去那種等待星期天晚點名的心情,那是一種激動而幸福的等待呀!於是,我的生活就又平淡了許多。

有一天,我突然生氣對老兵說:“排長來查勤幹什麼?”

當然,老兵聽不懂我的話,也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他反問我:“你說幹什麼?你都不知道排長為什麼來查勤?”

我發現太陽從東麵的山峰上冒出的時間提前了20分鍾的時候,才覺得天亮得早了。就這麼個很平常的發現,讓我驚奇了好半天,並琢磨著下哨後如何把這個發現告訴老兵。點長和老兵都不戴手表,太陽騎在東邊山頭上時,他們就說9點30分了,哨樓的投影與兩腿的投影重合時,他們就說該做午飯了……慢慢地,我也很少看手表了,也學會了從太陽的方位和一明一暗的投影裏,看時光的流失和陰陽的交替。對於我們來說,早幾分上哨或者晚幾分下哨都無關緊要,時間仿佛一直圍繞著山穀旋轉,永遠流淌不出去,而這麼多漫長的時間又並沒有多少用途,所以總也揮霍不盡。按說,現在已經到了換崗的時間,點長和老兵還在訓練擒敵技術中的“掏襠砍脖”,你掏我一動我掏你一動,交叉操作。我並不想提醒他們,目光很快從他們身上移開,去看周圍一成不變的景物。陽光下,山峰上稀疏而灰白的小草仍是兩寸多高,並沒有見長。由於嚴重缺水,它們的身軀生長得幹瘦而堅硬。風把它們吹得東張西望。那片陡然聳立的岩石仍是一副思想者的姿態,太陽的光線從它頭頂上流瀉下來,勾勒出它一陰一陽的麵孔。從左邊看,它是在平靜的思索之中,但是換個角度,我的視線從陰影進入畫麵,它的表情就顯得過分憂傷了。

當然,漫過山頂的小草再朝遠處看,就是或明朗或灰暗的天空了,除此之外還能看到什麼?我收回目光的時候,就自語道:“在這山窩窩裏呆三年,死人也能憋出屁來。”

我的話剛說完,就看到了山路上出現毛驢車的影子,立即有了不少的精神。我不急於告訴他們,盯住毛驢車不眨眼地看。毛驢車在我的目光裏漸長漸大,隱隱約約聽到驢蹄“嘚嘚”的聲音了,我才喊道:“點長,送水車來了。”

點長和老兵停止了“掏襠砍脖”,一齊朝山下張望。老兵看清了毛驢車後,立即跑下山迎接。毛驢車每次送水,都捎來執勤點的報紙、信件和糧油蔬菜。當然,老兵迎接的是封存著他女朋友的甜言蜜語顛簸了幾千裏的來信。老兵的女朋友和老兵一樣愛寫信,有時一口氣寫幾封,在信皮外標明序號,讓老兵讀起來就像讀章回小說那麼過癮。

老兵在路上就把女朋友的信拆開,先是粗粗地瀏覽,目光跳躍在字裏行間打撈著實在的內容。老兵看到點長站在路口等待毛驢車走近,老兵就直截了當地說:“沒有你的,有蔡強的。”

點長雖然知道可能沒有自己的信,但是他聽了老兵略帶諷刺的話後仍有些尷尬,就隨手拍拍毛驢的脖子,去向水窖裏抽水。

我聽到有自己的信,就在哨上著急地問老兵:“我的信,哪兒來的?”

“不是你女朋友,放心站崗吧。”

因為看信心切,我就催老兵換哨,說你看看太陽都移到哪裏了,還不換哨?老兵習慣地朝太陽瞟一眼,然後懷揣女朋友的信來換崗,臉上掛著笑眯眯的神色。我忍不住問:“又是你那個娜娜來信了?”

“不該問的不問。”

“又說想你了吧?”

“不該打聽的不打聽。”

我和老兵交接完哨,卻不肯走開,要看看老兵的那個娜娜在信中說了些什麼。老兵說沒啥,真的沒有說啥。但是我才不信他的話呢,沒啥怎麼不讓看,看一看怕啥?又不是看一眼少一眼,你說點長自私得家信都不讓我們看,你不自私你讓我看呀,我就不信她能啥都不說,她總要說點兒什麼,比如想你、夢到你……老兵經不住我嘮叨,就拿出信交給我,說看去看去,不看能憋死你。我立即喜笑顏開地在陽光下看信,那副陶醉的樣子讓老兵很不舒服,老兵就說:“又不是看自己女朋友的信,帶著這麼多感情色彩幹啥。”我沒有理睬他,邊看邊聲情並茂地讀道:“每當夜晚,檸檬的月色從窗戶透進來,我就思念遠方的你,我的心就和你走到了一起。你說你們的軍營綠樹掩映,四周是高樓大廈和寬闊的馬路,我多麼想和你一起漫步在其中……”我停止讀信,抬頭看老兵半天,然後打量四周,苦笑著說:“乖乖,我怎麼就看不到綠樹,你吹牛也不怕閃斷了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