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屑一顧地瞅了我一眼,說道:“你個新兵,還嫩吧?我如果說這兒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還不把我看得沒一點兒出息?”
“她幾次說要來看你,一來不就露餡了?”
“她隻是說說,哪有時間來。”
老兵的對象叫趙娜,在飯店當會計,飯店是趙娜的舅開的,據趙娜給老兵的信中介紹,說生意很火爆。老兵以為趙娜有意識向他吹噓她舅的能力,有一次他給趙娜寫信,就說自己複員後也開飯店,一定也會掙大錢,沒想到卻被她來信批評了一通,說他沒有大誌,然後鼓勵他好好當兵,當出點名堂來。老兵捧著趙娜的信,心想在這山窩裏能幹出個啥名堂?如果當三年兵複了員,她還會不會和自己談朋友?想到這些,老兵就煩躁,但是兵還要在野風穀當,日子還要這麼過,時間久了,老兵就想:“去它的,管它怎麼樣,先談著再說,能多談一天算一天。”
別的兵的家信來的多,趕車送水的兵見慣了,並不當會事兒。點長一年沒有幾封信的,突然有一封,趕車的兵也看著金貴,總是親自交給點長。這天下午四點多,,我站在哨上報告送水車來了的時候,點長正揉饅頭準備做晚飯,手上粘著麵。點長在廚房聽到了我的喊叫卻沒出來,依舊吭吭哧哧地揉麵。老兵照例跑下山去迎接,並且又接到了娜娜的來信,但是他這次沒有慌著拆開,而是盯著趕車兵手中的另一封信。老兵說,你給我看看,真是點長的家信?趕車的兵不給,說我騙你幹啥,不是你的你看什麼。老兵焦急地跟在趕車兵身後走,遠遠地就喊:“點長——你的信!”
點長愣了愣,並沒有立即走出來,因為他對老兵的話並不是完全相信,當趕車的兵走到廚房門口,揚了揚手裏的信,點長才慌忙搓了搓手上的麵疙瘩,接過信。點長飛快地瞟了眼寄信人的地址,就把信塞到兜裏,然後向趕車的兵道謝。老兵一直在一邊觀察點長的動作和表情,見點張並沒有立即看信,就問:“誰來的?”
“家裏,沒什麼事。”點長平平淡淡地說。
點長感覺到兜裏的信沉甸甸,他知道母親沒有重要事情是不會來信的。他草草了事地把饅頭蒸上,本來想回了宿舍看信,但是老兵總是在一邊斜視著他的褲兜,像個伺機而動的扒手。點長就開始炒菜,顯得慢條斯裏的。
我下哨後,老兵就把點長來信的消息告訴我,並偷偷指了指點長的褲兜。“點長還沒看?”我問。老兵搖搖頭,臉上顯出過分的驚奇。點長很有耐性地把一封家信揣兩個多小時不看,真讓我吃驚,同時也給這封信塗抹了一層神秘色彩。晚上,我們三個人坐下吃晚飯的時候,我暗暗地瞟了點長幾眼,發現點長的神態並沒有什麼特別。但是,老兵吃了兩口菜就叫起來,用力咂咂嘴,說:“哎,這菜……你放了什麼裏麵?”
老兵又夾一筷子菜放嘴裏,“巴唧、巴唧”地咂磨。點長也急忙認真品嚐,然後忽然開朗地說:“呀,放鹽放錯了,放了白糖。”
點長急忙去挖了一勺子鹽,放進菜裏攪拌,不好意思地笑,說你看你看,我這老同誌也犯低級錯誤了。按說這樣的低級錯誤是可以開心地一笑,不需內疚和不安,但是,我卻忽然間從點長擠出的笑裏,發現了異樣的表情,那是一種深埋著的煩躁和無奈!
之後點長沒有說一句話,吃飯的速度很快,吃完後就起身回了宿舍。老兵對我使個眼色,我們就尾隨其後。點長坐在桌子前展開信,匆忙地看,老兵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抓住信的一角大喊:“誰來的信,還躲著我們看呢。”
點長反應迅猛,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衝動。他站起來,抓住老兵的手腕去奪信,並憤怒地說:“你幹什麼你!”
老兵已經顯得很尷尬,但是又不能立即鬆手,那樣就更沒有趣了,所以老兵勉強地抵抗著,還發出“咯咯”的笑。點長的動作很粗硬,一下子把老兵摁倒在鋪上,去扳老兵的手指。老兵“哎喲”叫一聲,鬆了信,疼痛地甩手腕,憤憤地說:“操,不就一封信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你看別人的行,別人看你的你就急,以後誰也別跟誰摻和!”
老兵一甩手出了屋,門“咣”地帶上。點長把信搶回去後,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過分衝動,一下子愣在那裏。我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尷尬地站了幾分鍾,然後訕訕地退出去。我看到老兵坐在屋前的山坡上生悶氣,就走了過去。我說老同誌你的手腕沒事吧?老兵頭也沒抬。我又說老同誌你下棋嗎?咱倆到廚房下棋吧。很明顯,我想安慰老兵,但是老兵卻突然把憋著的氣撒給了我,說:“你滾遠一點兒好不好?我說過了,以後誰也別跟誰摻和!”我愣了片刻,心裏罵了句“狗咬呂洞賓”,轉身回屋。點長已經收起了信,呆坐在桌子前。他見我進屋,看了看我,似乎等待我說點兒什麼,而我卻啥話不想說,一頭倒在鋪上。點長在屋子裏一定聽到了老兵對我說的話,也一定看到了我淚汪汪的眼睛,但是點長沒說一句話。
過了很久,老兵才回屋悶悶地脫衣睡覺。點長走到他鋪前,內疚地說:“弄疼了你的手腕了吧?對不起了。”
老兵不理睬點長,放下蚊帳。點長就又坐回了桌子前。屋子裏的氣氛很沉悶,任何的一點兒響動都對感覺帶來強烈的刺激。我實在受不住這種氛圍的壓迫,也三下五除二地剝了衣服鑽進蚊帳。
點長靜坐了一會兒,就展開了信紙,但是卻久久沒有落筆,此時他的心情有誰能夠理解呢?後來,當我和老兵知道了一切的時候,已經無法彌補我們的遺憾了。
在這裏,我有必要把點長母親來信的內容簡介一下。本來點長的父親在點長入伍後的第二年就把點長推給了他母親,母親覺得點長人在部隊,並不需要她撫養,所以也就默認了。但是,最近她聽說點長年底可能複員回鄉,她就覺得是個問題了,於是寫信給點長,說她將來沒有能力為點長蓋房子娶媳婦等等。父母離婚的時候,點長還不滿18歲,按照法律程序,已是成人的點長現在還有權利重新選擇一次隨父或隨母的權利。母親在信中說:“這是關係到你以後生活的大事,一定要考慮周到。”
點長沒有選擇父親也沒有選擇母親,他在回信中說自己複員後,單獨落戶。點長什麼時候寫完信什麼時候睡覺的,我和老兵都不知道,我們早已睡熟了,而且那天晚上我還做了一個夢,不是夢見了父母就是夢見了女朋友。點長在我們睡熟的時候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後,他一定很孤獨地又靜坐了很久,或許還給我們掖了掖蚊帳,然後羨慕地打量了我們幸福的睡態。我在點長複員時知道了他家庭的情況後,就反複地回想這個晚上,試圖憑借自己的想象力進入點長當時的那種處境。
老兵似乎是下了決心不答理點長,對我也是橫眉豎眼的,偶爾跟我說句話,就像冒了個水泡,咕嚕一聲就完了,讓我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我隻能問一句:“什麼?老同誌?”
老兵瞥我一眼,卻不肯再重複他的話,讓我沒完沒了的尷尬。
本來哨所就我們三個小卒,而且最初相互見麵沒有幾天,趁著一股新鮮勁,把彼此要說的話很快說完了,之後除了每天彼此必需要說的話外,比如說開飯了、上下哨的交接語等,其它話都很節省。點長和老兵在這兒呆久了,已經習慣了這種平靜和沉悶,而我卻沒有磨練出這種耐性,已經越來越感到了寂寞和無聊。現在,點長和老兵處於“冷戰”狀態,連一些必說的話也精減了,我就更覺得日子疲蹋而漫長了。
點長畢竟是我們哨所的最高領導,政治覺悟高,意識到由於自己的行為,破壞了哨所祥和的氣氛,於是就主動向老兵靠攏,希望取得老兵的諒解。但是老兵總是躲著點長,不給他表達的機會。到了星期天,正趕上老兵上午站崗,點長就在山坡上散漫地走,最後轉悠到了哨樓旁。
老兵的手腕已經貼了膏藥,由於穿著短袖上衣,白色的膏藥片子就很醒目。點長的目光在膏藥上逗留了一下,然後才問:“手腕腫了吧?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兵不說話,把臉扭向一邊。點長很無奈,就在老兵的旁邊坐下,撿起泥塊朝山坡下擲去,一塊又一塊,很有節奏。
我不願看點長和老兵在山坡與太陽之間所構成的畫麵,這種畫麵所表達出的意境僵硬而沉悶,時間仿佛被他們固定在那裏。我瞅了瞅對麵的山峰,有一朵白雲正悠閑地在上麵浮動。“把它扯下來!”我突然發狠地自語。其實在野風穀裏,我始終像一隻蝴蝶或者是一隻螞蚱,總不能閑靜下來。我發瘋似的朝山上跑,在地上臥著的黃狗發現了,立即昂起頭警覺地觀察,然後也彈跳起來,跟在我身後跑,於是我放開喉嚨喊:“衝呀——”
山穀回響著我的呐喊,山穀在我的呐喊中旋轉起來。
黃狗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體力,它快速跑到我前麵,然後蹲下,遠遠地看著我呼哧呼哧爬,在我快要接近它的時候,它便突然躍起,一個急衝鋒,又在我前方蹲下來,搖著尾巴欣賞我狼狽的樣子。
我一步三磕頭地爬上了山頂,身子一仰就躺在地上。清涼的風拂過麵頰,爽快愜意,天空上白雲悠悠,遼遠而寧靜。在天空之下,我努力放平了身子,大口喘氣,似乎在山穀裏憋了很久了,終於暢快地呼吸一次。直到喘氣均勻了,我才慢慢仰起身子抬頭朝遠處看去——我的呼吸立即屏息了,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壯觀,令人驚心動魄。層層疊疊的山峰煙霧繚繞,虛無縹緲,由近而遠了望,“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那神韻,排山倒海,氣勢磅礴。
等到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興奮地下山後,點長已經做好了午飯在等我。點長問我幹什麼去了,我說爬山,“點長,以後我們就不要訓練齊步正步,幹脆爬山好了。”我本來想把爬山的好處給點長羅列一下,但是發現他的臉色陰暗著,就忙低頭吃飯了。我估計點長要說點什麼,就等待著,而他卻半天不吭氣,斜著眼看我,看得我嘴裏含著一口飯都不敢咽了,直挺挺地等待他說話,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誤。
後來,他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碗邊,敲得我心驚肉跳,才說:“你想到安全了嗎?”
我睜大眼看點長,一副茫然的樣子。
“這兒的山又滑又陡,摔壞了胳膊腿的,誰負責?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待一會兒?”
我仍含住一口飯,不吐也不咽,更不說話。點長就停止了批評,說你還不快吃飯?吃完了去換老同誌的哨。
大約在下午三點多鍾,點長去接了我的哨。我回宿舍,看到老兵又趴在桌子上寫信,就悄悄退出來,卻找不到事情做,於是在屋子前坐下,在地上畫了一個五子棋盤,獨自走五子棋,打發了下午剩餘的時光。
晚飯輪到我值班,我正在廚房忙活的時候,老兵提著暖瓶去廚房的火爐上取水,看到黃狗在廚房裏轉悠,就憤怒地踢了它一腳,說:“你滾出去,找你的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