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吹滿風的山穀(二)(3 / 3)

黃狗哼唧一聲跑了。這就是老兵不對了,你對點長有氣,有本事去踢點長一腳,對著黃狗耍啥威風?黃狗懂什麼,踢它一百腳有什麼用?再說了,黃狗雖然是點長從路邊撿回來的,可也不他一個人的,是我們整個哨所的呀,它給哨所帶來了多少歡樂?它已經算是哨所的“人丁”了。那是去年春上,點長下山去中隊部辦事,返回時在路邊發現了一條小狗,當時正害著眼病,可能是被主人扔出家門的,已經奄奄一息,點長就把它抱回來。哨所的三個兵精心照料,竟把這個小東西救活了,老兵去年還是新兵,對小狗的關照最多,怎麼現在卻把它算作點長的了?

我在案板上切著土豆,心裏正生著老兵的氣,一隻老鼠從我的腳邊大搖大擺跑過去。過去這些老鼠不隻一次在我眼前炫耀它們身子的肥碩,我根本不理睬它們。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正生著老兵的氣呢。於是,我上前一腳,想踩死它,可是連根老鼠毛也沒踩著,老鼠一竄就沒有影了。我繼續切土豆繼續生氣,除去生老兵的氣,還生老鼠的氣了。然而,隻放了個屁的工夫,老鼠又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出來,牛呼呼的樣子,我隨手抄起個大土豆,狠勁砸去,老鼠極快地躲進牆角的洞子裏,我隻好把弄髒了的土豆撿回來重洗。

“好呀,跟我作對是吧?”我覺得不能咽下這口氣,換了誰也不會就這麼蔫不唧的算了。我弄了半塊饅頭,抹上了用來滅蚊蟲的“滴滴畏”藥,放在洞口處,笑道:“來吧,米西米西,小東西!”

折騰了半天,耽誤了做飯,我瞅一眼外麵的太陽,知道點長快下哨了,於是慌忙拎著水桶去水窖提水。那天下午,黃狗可能是餓了,它瞅見我和老兵都不在廚房,快速跑進去,四處嗅著,終於發現了老鼠洞口的饅頭,叼起來溜走。本來黃狗沒有這個毛病,但是那幾天因為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緊張關係,似乎都心不在焉,忘了認真地喂它。

我剛做好飯,老兵進了廚房,自己從蒸鍋裏抓了個饅頭,坐下就吃。按慣例,晚飯是我們的團圓飯,三個人要一起吃。我不敢直接提醒老兵,就站在門口瞅了瞅漸黑的天色,說:“點長還有幾分鍾該下哨了吧?”

老兵斜了我一眼,弄得我挺緊張,急忙說:“你吃老同誌,你先吃。”

我看到點長已經從哨樓朝山坡下走,就開始往桌子上端飯。點長還沒有走到狗窩,就聽到黃狗嗚咽的叫聲,他便緊張地跑過去,說:“阿黃,你怎麼了?阿黃——”

我在廚房聽到點長的叫喊,也朝狗窩跑去,老兵捏著半個饅頭,站在廚房門口張望。

“蔡強,別靠近!”點長大聲說。

我們遠遠地看著黃狗在地上滾動。片刻,黃狗尖叫著跳起來,朝山上狂奔,我們3個人跟在後麵跑,看著黃狗一頭栽倒了,然後渾身抽搐,然後一動不動。這個過程中,我們都張大嘴,一句話沒有說出來。

最先憋不住喊叫的是我:“點長,阿黃死了?”

點長沒說話。我問的也是多餘,黃狗已經不動了,不是死了是睡著了?

老兵捏著半塊饅頭,吃驚地說:“哎,說死就死了?”

“它得的是急症,好像吃了什麼東西?”點長小心地蹲下察看。

我聽了點長的話,“哎喲”一聲就朝廚房跑,我想起了“米西”給老鼠的藥饅頭。

我在老鼠洞前傻站著,頭懵懵的,心“怦怦”跳,那種感覺是用語言無法表達的。

當然,點長知道了事實真相後並沒有責備我,他責備的是他自己。我們把黃狗抬回來,擱在一塊木板上,點長的眼窩蓄滿淚水,說:“都怪我,這幾天心情不好,沒有喂它。”

我哭著說:“都怪我,我該死……”

點長繼續說:“阿黃跟我快兩年了,我原準備複員的時候把它帶回家,沒想到……”

我跺著腳原地轉圈,“啊呀呀”地甩手大哭。老兵一聲不吭,眼圈裏含著淚水,蹲在黃狗身邊,用手指輕輕梳理它的皮毛。老兵從黃狗進哨所開始喂養它,比我對它的感情還深。後來,我們3個人都蹲在它的身邊,撫摸它柔滑的毛發,漸漸地,三雙手摸到一起、握住、搖晃,不約而同地抬頭相互看著,都一臉愧色。

點長站起來,狠著心說:“走,趁晚上有時間,把它埋了。”

老兵看了點長一眼,說:“就埋到山頂吧。”

點長和老兵抬著黃狗爬山,這是他們兩人多日來的第一次真誠合作。我跟在他們後麵,拎著鐵鍬,扛著一根木棍,木棍上纏著白布,白布在風中招展。

山頂上的夜風吹亂了我們的頭發,夜風裏我們奮力挖掘好坑穴,然後把黃狗埋進去。點長特意把四個饅頭擺在黃狗嘴邊,饅頭是我晚上蒸的新饅頭,白晰而柔軟。

我們把纏著白紙條的木棍埋在墳頭,墳頭漸漸隆起,同時在我們的心裏也糾起了一個永遠也化不開的情結。我們站在墳頭前,夜色把3個人影鑲嵌在天邊上。

山下的平房,亮著燈光,從山上看去,紐扣一樣大,像山穀的眼睛。

黃狗從山穀消失後,山穀似乎更加寂靜了。那天,我和老兵在院子裏訓練,經常有意或無意地朝山頂眺望一眼,遙望山頂豎立的木棍。白赤赤的陽光下,老兵的口令盡管嘹亮厚重,卻失去了穿透力,總是在我們的頭頂上回蕩不去。

老兵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命令休息一刻鍾。我和老兵都回宿舍喝水,老兵把點長的杯子遞給我,說:“去,給點長送去。”

我端著杯子走到哨樓,說點長,老同誌讓我送的。點長笑了笑,說老同誌讓你送你才送?我知道點長在逗我,就很認真地點點頭,說老同誌不讓我送我敢送?點長喝完水,把杯子遞給我,問道:“蔡強,你來執勤點半年了,是不是已經感到這兒單調無聊了?心裏有什麼想法?”

我極快地觀察了點長的臉色,說:“啥想法也沒有,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你說實話,別太空洞。”

“點長,你不是正式跟我談話吧?”

點長挖了我一眼,說:“我隻是隨便聊聊。”

我立即咧嘴笑了,笑著說,那我也是隨便說了,我覺得在這兒當兵,比在我們村裏還沒勁,我當兵原是想出來闖蕩闖蕩,沒想到闖進了野風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整天聽風鬼哭狼嚎的。點長雖然說是隨便聊,但他仍拉出點長的架子教育我,說野風穀地方是小,可能夠鍛煉人的耐性,耐性對一個人事業的成功很關鍵。

我突然問:“點長,你有女朋友嗎?”

點長愣了愣,搖搖頭。你為什麼不談一個呢?我說,我覺得你應該談了,閑著沒事兒,可以給女朋友寫寫信,再說了,談戀愛可以調節人的情緒,使人始終保持昂揚的精神狀態……在我說話的時候,點長側著臉很認真地看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打住話頭不說了。

“你像是戀愛專家了,”點長笑著說:“你女朋友來信又說什麼了?讓你精神狀態這麼好?”

我羞澀地低下頭。點長說:“今晚我們的業務研究,改成讀你女朋友的來信。”

我原以為點長是說著玩的,沒想到晚上業務研究的時候,他卻來真的了。他坐在我和老兵的前麵,一板正經地說:“咱們今晚的業務研究,改成讀情書,蔡強先讀,普順林做準備。”

讀就讀,我說。點長和老兵坐得很正規,像聽首長做報告一樣。但是,我剛讀了一半,他們就笑翻了身子,老兵還在鋪上打了幾個滾。點長雖然沒有在鋪上打滾,但是他捂住肚子渾身抖動。自黃狗死了後,點長還是第一次這樣開心。我很想讓他們繼續開心,就故意憋住笑,嚴肅地讀信,把女朋友寫的那些軟綿綿的話讀得有聲有色,很像讀一篇散文。後來點長笑得肚子疼,就說蔡強我求求你別讀了,你想害死我們呀。老兵也笑著罵,說這個新兵蛋子,臉皮比鞋底還厚。

第二天早晨,輪到我上第一班哨,起床後我忙著擦步槍,老兵就拿著掃帚掃院子。老兵掃到狗窩前,看到空空的洞子裏被風吹進了些雜物,便隨手伸進掃帚掃了幾下。突然,一隻鳥從洞裏飛出來,翅膀撲棱棱地劃著老兵的臉而去,老兵禁不住驚叫一聲。我拎著武裝帶跑過去,問:“咋啦老同誌?一驚一咋的?”

老兵指了指洞口,“一隻鳥從裏麵飛出來,嚇了我一跳。”老兵長出了口氣。我站在洞口竟有點兒緊張,說狗窩變成鳥窩了?不會吧?老兵貓腰小心地走進狗窩,我提著心跟在他身後。老兵在狗窩內四下察看,終於發現牆壁的凹處有一個鳥窩,探頭瞅瞅,“咦”地叫一聲:“有鳥蛋了——”

我擠上前看,興奮地說:“什麼時候築巢的?怪了!”

我伸手要數一數有幾個鳥蛋,被老兵攔住。老兵說:“別動,一、二、三……嘿,有5個呀。”

老兵又說:“別動,留著孵小鳥,你動了,大鳥能看出來,懂嗎?”

“懂,大鳥聰明著哩,對吧老同誌?”

我由於太激動,似乎擔心老同誌發現的鳥蛋不允許我看,所以有點兒拍他的馬屁了。我又急忙跑出洞口,對著廚房喊:“點長,鳥蛋,5個鳥蛋!”

點長從廚房跑過來,我跟在點長身後又進了洞子,慌忙指給點長看,說在這兒在這兒,是帶花紋的鳥蛋。我的樣子很像是我發現了的鳥蛋,老兵有些不滿,說蔡強你咋呼啥?還不快去上哨。

“你們都別動,孵出小鳥來我們養著玩。”我不放心地回頭說。

老兵又勸點長也出去,說大鳥該回來了,別讓它發現我們。點長和老兵出去後,就藏在洞口一邊觀察,等待大鳥回來。老兵說,是隻紅尾巴鳥,漂亮著呢。點長朝山坡上張望,說你別說話。老兵說,它很快就回來了,你看是不是紅尾巴,漂亮不漂亮。點長說,你別說話。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一隻紅尾巴鳥從山坡低旋著飛到洞口邊,極快地滑入洞內,如果不注意觀察,很難看到它美麗的翅膀在空中滑過後留下的痕跡。點長和老兵激動地張大嘴,卻不敢發出歡呼聲,兩個人的目光在洞口盤纏了一陣子,才相互對視,然後很幸福地一笑。

我站在哨上,不停地觀察狗窩的方向,擔心老兵和點長動了鳥蛋。好不容易等到點長來換哨,就問點長:“老同誌沒動鳥蛋吧?”

點長堅定地說:“沒有,隻是去看了兩次,真的沒動。”

我下哨後直奔狗窩,看到5個鳥蛋靜靜地睡著,於是很甜蜜地一笑。其實他們最不放心的是我,老兵總是在我背後窺視,我去解手他都跟著。點長也不例外,老兵去換崗的時候,點長反複問老兵:“蔡強沒去動吧?你真的看緊了?”

點長下崗後,又要進洞子看看,我堅決攔住他,說大鳥在裏麵呢,點長你進去幹什麼?點長笑了笑,說:“老同誌沒動吧?你要看緊他。”

那天晚上,我們躺在鋪上很久睡不著,昏暗裏反複討論鳥蛋的問題。老兵肯定地說鳥蛋要等到秋天才能孵化出來,點長堅決反對,說那時候天氣涼了,還不把小鳥凍壞了?我立即讚成點長的觀點,因為我記得沒當兵的時候,夏天經常在山裏撿到小鳥。當然,我擔心的是小鳥孵化出來後,會不會飛走,我說如果小鳥永遠留在洞裏多好呀!老兵似乎很生氣地說:“你懂什麼?沒聽說小鳥總要遠走高飛嗎?就像你長大了當兵一樣,總有一天小鳥要出去闖蕩的。”

窗外,流瀉著滿地的月光,真是一個難得的風平月潔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