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娜不說話,老兵又說:“我們以後就是分手,你也再住幾天,你現在走,他倆心裏都不踏實,委屈你幾天,在這兒裝裝樣子。”
趙娜走到老兵身邊,看著老兵的臉說:“我現在最好是離開這兒,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回去等你,一直等下去。”
老兵一下子就哭了,抓過趙娜的手。我急忙走開了,因為我發現自己也哭了。回到宿舍,我立即告訴了點長,希望點長明天去勸勸趙娜。他卻搖頭,說怕是留不住她了。
趙娜真的走了。在她和老兵坐上驢車的時候,點長從狗窩裏跑出來,把鳥窩雙手遞給趙娜。陽光下,四個鳥蛋光滑閃亮。點長說:“喜歡,帶上留作紀念,別忘了我們哨所,常來信。”
淚水在趙娜的臉上流著,老兵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急忙把頭轉到一邊,凝望前麵的群山。驢車開始朝山下移動,我站在哨上舉手敬禮,並大聲喊道:“嫂子——多保重!”
趙娜把鳥窩舉起來,對著我晃了晃,她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然而,她舉起的鳥窩就是一種語言!
趙娜走後,我們哨所那間當作家屬房的倉庫一直空著,奇怪的是,我們誰也不說是否應該把倉庫恢複到原來的樣子,於是它就保留著趙娜來住時的原貌,連她使用過的鏡子還擺放在桌子上。我它從窗前走過,偶爾還伸著脖子探一眼,自己也弄不明白要看什麼。但是那個狗窩卻被我們封堵死,我們不談論黃狗也不談論鳥蛋也不談論愛情了。
後來我就學會了看山,像點長那樣一看就是一個上午。原來看山是很有意思的,每天的山都在變化,它的顏色隨著天氣、陽光、季節和你的心情,或濃或淡,或青或紫。我能從山的身上讀出濃得化不開的鄉情,也能夠讀出幾分憂傷幾分迷濛。當然,我還可以讓目光棲息在山坡上什麼都不讀,任憑思緒天馬行空,而山隻是目光的載體。
山色在我們目光的審讀中,一日日變黃,然後是灰白。風越來越冷,而山上的稀疏的雜草也越來越枯硬,甚至能在冷風的撩撥下吹奏出一種淒涼而委婉的曲子。陽光一天比一天缺少溫度,野風穀四周山體的陰影部分就顯得濃厚而冷漠。如果是星期天,又遇上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我通常是和老兵下棋,就坐在哨樓旁邊,坐在站哨的點長的腳下。點長常常瞅棋盤幾眼,雖然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玄機,卻仍舊弄出一副大吃一驚的神色。我不會再計較一盤棋的輸贏了,我隻是陪著老兵倒騰棋盤上的那些棋子,有時還能錯把老兵的棋子當成自己的使用了,並把自己手下的將士斬首。老兵總是心疼他的每個棋子,個個都是他的心頭肉似的,吃他一個很不容易,經常是被我吃了吐、吐了吃,一盤棋能走到日落西山。
我已經忘卻寂寞了,日子過的從容不迫,並且有滋有味。點長甚至在點務會上還表揚了我,說我能夠端正思想,沉得住氣,紮得住根,安心艱苦哨所,無私奉獻青春之類的。
一天夜裏,我起床解手,披了衣服拉開門,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冷顫,就愣住了,怎麼門外白得耀眼?我走出去用腳踩了踩,不是月光是“咯吱”響的雪。返回屋子後,我就捅了捅老兵,說:“哎,外麵下雪了。”
老兵翻個身子,含糊不清地說:“別鬧,別別……睡覺呢。”
“真的,騙你不是人。”
旁邊的點長睜開眼睛,愣了片刻,起身掀開窗簾,驚奇地說:“咦,這麼早呀?比去年提前了快一個月。”
點長走到屋子當中的火爐旁,打開爐蓋看一眼,添加了煤塊,鑽進被窩,正要拉滅燈的時候,一隻老鼠從門縫擠進屋子,蹲到火爐旁。我剛要喊叫,被點長製止了,於是就繼續看下去。這時候老兵也已經醒了,我們都趴著身子,靜靜地看老鼠烤火。這個小東西竟將兩隻前爪抱於胸前,身子坐立起來,真是人模狗樣的,還挺可愛。
窗外,風呼叫著吹過,掠起陣陣碎雪。
落雪後的那個星期天的上午,驢車送水來了,趕車的兵對點長說:“點長,指導員讓你下山去中隊部一趟,跟著車走。”
點長愣了愣,嘴上自語“啥事兒這麼急呀”,然後就上了驢車。
晚飯的時候,點長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趕回來。他對我和老兵說自己已經吃過飯了,我就和老兵吃飯,說指導員還真夠意思,請點長吃了兩頓飯呀,其實也應該,我們點長一年才去中隊部兩三次。但是,老兵隻吃了幾口飯就擱下了,坐在那裏琢磨著。老兵就是老兵,不像新兵一樣頭腦簡單,腸子直通通的不拐彎。他琢磨了一會兒,突然說:“點長不像吃了宴席那樣開心呀?”
老兵就站起來朝宿舍走,我也跟在他後麵去了。我們看到點長仰麵躺在鋪上,這是過去沒有過的動作,他從來不在整好的鋪上隨便坐臥。老兵上前摸了摸點長的額頭,點長看了老兵一眼,並沒有說話,讓老兵仔細地摸了。老兵問:“哪裏不舒服,感冒了?”
點長搖搖頭。老兵坐下了,挨著點長的身子很近,就像我每次病了後,點長坐在我身邊一樣那麼親近。“出了什麼事情了?”老兵問。
點長沒有說話,老兵對我揮揮手,說蔡強同誌你吃飯去吧。我明白他是讓我先出去一下,而且他使用了“同誌”這個稱呼。我剛到哨所的時候,他曾這樣稱呼過我幾天,後來就直呼名字了。我立即嚴肅和莊重起來,說道:“是!”
當天晚上,點長坐在桌子前整理抽屜,一直忙到半夜。我納悶了一個晚上,直到第二天上午點長站哨去的時候,我才有機會湊在老兵身邊探聽情況。我聽了老兵的話,當即跳了起來,說:“點長真的要走?”
老兵點頭,說沒有幾天了,真快,一晃就一年,我好像覺得昨天剛把老點長送走。
我和老兵半天找不到話說了,從窗口打量著站在哨位上的點長。當我的目光從點長身上收回來時,突然發現點長抽屜上的鎖開著。
“點長的抽屜……”我說。
老兵的目光也落在抽屜上了,後來我們的目光對視一下,立即心照不宣地走過去,我們要看看點長的抽屜究竟鎖了些什麼寶貝。我從一個小塑料袋裏發現了點長的家信,就攤在桌子上和老兵一起看。剛看完一封,我就吃驚地對老兵說:“你快看看這封!”
老兵也抖動著他手拿的信,說:“你看看這封!”
我們交換著看完。我說怪不得點長不願讓我們看他的家信呀,點長他……老兵呆呆地坐著不說話,我又說,老同誌你說點長複員後到哪裏?老兵還是不吭氣,就像被人兜頭砸了一悶罐子,悶頭悶腦的了。
沒過了幾天,點長便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了,把該移交給老兵的交給老兵,把一個日記本送給我,把一雙磨破了黃膠鞋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後用力拋向山穀。點長很慢地整理物品,有的東西能打量半天才作出處理。我們知道他在梳理當兵三年來的記憶,在把那些難忘的時光整齊地紮結起來,以便帶回家鄉,供他在以後漫長歲月中回嚼。
我和老兵在一邊看,但是我終於憋不住心裏的那些翻來滾去的話,就叫一聲點長,說:“對不起點長,那天你的抽屜沒鎖,我們偷看了你的家信……”
點長怔了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們,一直沒說實話。”
接下來,點長就把他的家庭情況詳細地告訴了我們。當我們了解了一切的時候,我們悔恨過去沒有能給點長一些溫暖,我立即說:“點長,你複員後去我家吧。”
老兵瞪我一眼,說道:“去你家?你是回民,點長到你們家能吃、吃那個嗎?”
老兵又對點長說:“到我家吧,我家在鎮上,有房子,我今晚就給趙娜寫信,讓她去車站接你,她幾次來信都問你好,如果知道你去,一定高興呀!”
我有些焦急,反駁道:“一國可以兩製,一個家庭也可以呀。”
“謝謝你們,”點長歎息一聲,說道:“我還要回老家照顧母親。”
“她都不願要你,還管她……”我說。
“我母親很可憐,她是沒有辦法。”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了,說點長你能不能不複員?再留一年吧。點長微笑著說:“實行新的兵役法後,今年三年的兵必須要走,我也想留一年,繼續給你們當兒子……”
我的眼淚就流出來。點長說你看你看,哭什麼?還當父親哩。點長說著,抱住我的肩拍了拍,鬆開,緊接著又抱住,這一抱似乎永遠不想鬆開,手指緊緊地摳住我的肩頭。
老兵哭了。
點長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