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不知道該不該給女朋友煒打個電話,把事情的複雜性跟她說一說,一連多日他都是在舉棋不定的狀態中度過的。隻有他站在訓練場上的時候,心裏的許多煩惱才會隨著自己高亢的呐喊而散去。其實軍營裏有不少像江風這樣的職業軍人,無論他們心裏有這樣或那樣的沉重負擔,但是他們看到冷冰冰的槍就亢奮,看到那些靜默的訓練器材就熱血沸騰,訓練成為他們最好的業精神解脫,成為他們展示自己獨特魅力的最有效的方式。江風不隻一次地告誡兵們,訓練場就是戰場,因此兵們總是從他沙啞的喊叫聲裏嗅到了一股被燃燒後的焦糊味。
眼下離年終點站的軍事考核隻有幾個月了,江風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繼續奪冠。隻要他站在訓練場上,訓練場上的氛圍就特別緊張。此時,兵們正在吊著磚頭練射擊、練臂力,練得咬牙切齒的。但是,江風沒有想到新兵姚強卻在偷懶,吊著磚頭的右臂耷拉著,還扭著頭跟另一個新兵竊竊私語。江風發現後,自然非常惱怒,把姚強喊出了隊列,問道:“姚強,你今天說不出個正確理由來,我處分你!”
江風的臉都已經變形了,其他兵看了都怯怯的,相互瞅瞅,然後一齊盯住姚強,那意思是說你個新兵蛋子,還不趕快說呀。
姚強就說了,說出的話讓兵們嚇了一跳。“我在說,咱們練也是白練,不能傷著敵人一根毫毛。”
江風也有些懵了,說:“你說什麼?你給我說清楚。”
姚強挺了挺脖子,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這樣苦練沒有用,南斯拉夫就是個例子。連長,你看到戰場在哪裏了嗎?你看到衝鋒呐喊的士兵了嗎?沒有,因為你根本弄不明白導彈是從什麼方向飛來的,你沒有呐喊的機會,未來的戰爭沒有戰場,甚至連麵對麵的搏殺都沒有,這是一種高科技的局部戰爭,需要高科技人才、高科技的指揮係統、高科技的先進武器,否則你就沒有資格說話。”
其實,這是兵們經常議論的話題,眼前的戰爭讓富有思想的兵們思考得很多,雖然他們所思考的已經遠遠不是一個士兵能夠解決的問題。他們渴望能夠改變現在的訓練方式,掌握高科技武器的使用技能,進行模擬戰爭的演練。隻是,沒有一個戰士像姚強這樣大膽地對連長提出來,因此當姚強說出他們想說的話後,兵們靜靜地瞪大眼睛看著連長。
江風驚呆了,愣愣地站了很久不知說什麼話。後來站在一邊的指導員說話了,說:“姚強,你說的不錯,但是你不要忘了,無論什麼樣的高科技武器,都需要人來操作,未來的戰爭更需要一切命令聽指揮,需要有整體協同作戰的觀念,決定戰爭勝敗的最終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
姚強立即低下了頭,不說話了。江風從尷尬中解脫出來,氣憤地說道:“我現在就宣布給你處分……”
按照規定,江風是沒有權力自己決定給戰士處分的,他隻是說說氣話宣泄自己的憤怒。因此,指導員不等江風說完,急忙打斷了江風的話,說姚強違反了隊列紀律,而且情節比較嚴重,連隊黨支部要開會研究,拿出個處理意見。
但是,指導員沒有把姚強的問題拿到黨支部會上研究。他當晚把一堆報紙剪貼交給了江風,說你先看看這些東西吧,這是我平時收集的關於高科技戰爭的資料。我們處理戰士應該有依據,姚強雖然違反了隊列紀律,但是他所思考的問題沒有錯,我們解決不了戰士的思想矛盾,就不可能調動他們訓練的積極性。江風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指導員,接了報紙剪貼回去看了。
第二天,江風把一堆資曆料還給指導員,默默地坐在指導員的對麵。指導員正在抽煙,江風就說:“給我一支煙吧。”指導員看了看江風,說不會抽煙最好別學,抽煙是件痛苦的事情,學會了就戒不掉。江風卻一直伸著手,表情木然。指導員就歎息一聲,把一支煙塞在江風的指縫裏。
等到江風的嘴裏冒出了兩股煙後,他才用直直的目光盯著指導員,問道:“你說我們是不是被淘汰了?真正打起來,我們是不是派不上用場?”
指導員咳嗽了一聲,說:“我們是派不上用場,可是我們有先進的部隊能夠拉得上去。”
“那我們呢?我們還當這個兵幹什麼?”
江風的眼窩裏蓄滿了淚水。指導員低著頭抽足了煙,才自嘲般地說,其實即使戰爭來臨,我們的部隊根本不能被調往戰場,我們就會使用步槍,去打誰呀,連個人影都不會看到。不過,我們的部隊既然存在著,就一定有理由和作用,守衛國土、維護社會穩定,靠我們千千萬萬普通的戰士,我們是萬裏長城上的一塊磚呢。江風瞟了指導員一眼,把半截煙摔在地上,說行了行了,你就別說了,我不需要你給我講大道理。
後來訓練場上就不見江風了,由一個排長帶領兵們訓練。於是兵們看到通信員去食堂打飯,就把通信員攔住了,問連長去哪裏了。通信員很生氣地說:“問什麼問?連長被你們氣病了,躺在床上呢。”兵們三天沒有看到連長,就好像丟失了什麼樣東西一樣,心裏空落得很,無論操練什麼科目都顯得心神不定。他們覺得訓練場上沒有了站立的連長,偌大的操場顯得空蕩蕩的。盡管他們在喊口號的時候,故意用盡全力,希望把訓練場弄出些氛圍來,弄出一些動靜來,但是,他們聽著自己的聲音幹癟癟、澀巴巴的,於是訓練場上就更加沉悶,並且時間仿佛越拉越工。老兵信就恨姚強,恨的時候就把姚強拉過來批評兩句。老兵們都說,你一個新兵,管那麼多事情幹什麼,讓你瞄準你就舉槍,讓你演練戰術你就臥倒,能不能打倒美國佬不是你操的心,你這不是找著受處分嗎?你受處分我們不管,可你讓我們訓練不成,我們當這個兵有什麼意思?
老兵們批評姚強幾句倒也沒有什麼,姚強隻需立正站在老兵麵前堅持到他們批夠了拉倒。但是,姚強承受不住兵們平時打量他的目光,兵們看他就像看一個怪異的動物。當然,如果就像看動物園的動物那樣大膽地麵對麵地欣賞也可以,但是兵們卻是偷偷地瞟,不連貫地瞟,一眼又一眼,很不幹脆痛快,有點兒千刀萬剮的架勢。姚強的那點神氣就被他們一眼一眼地挖光了。這天上午兵們都在無精打采地訓練戰術的時候,他一甩手去了連長屋裏。
姚強對躺在床上的江風說:“連長,你怎麼處分我都行,我隻求你早些站起來,站到訓練場上去。”
江風靜靜地看了姚強幾分鍾後,才說:“我不能處分你,你是對的。”
“你處分不處分我都行,你隻要站到訓練場上去。”
“你說得對,我們這麼練兵,連敵人一根毫毛也打不到。”
江風還要說什麼,姚強急欲表達自己的心情,於是竟帶著憤恨的口氣叫了一聲“連長”,說你不去訓練場不算什麼連長,兵倒倒一個,將倒倒一窩,你不站到訓練場上去,整個連隊就趴下了。你隻要站得住,你就要站到那裏去撐著。
江風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愣愣地看著姚強,麵帶激動。他想姚強說得沒錯,自己是連長,是一個連的靈魂,怎麼能躺下呢。此時,他發現姚強很隨意地站在眼前,眼睛裏流淌著憤怒看著自己,他就想應該說點兒什麼。他拉了拉臉,嚴肅地說:“姚強,你站好跟我說話,鬆鬆垮垮像什麼,進屋連報告都不打。”
姚強兩腿立即並攏,挺起胸脯說:“是,連長。”
姚強轉身出門,在門外喊道:“報告!”
江風對重新進屋的姚強說,你扶我起來,扶我去訓練場。
當江風走進訓練場的時候,兵們肅嚴而立,他們就像幹旱得已經打蔫了的莊稼遇到甘霖,枝葉立即支棱起來。他們看著走到隊列前的連長,等待著他講話,他們從連長的神態上知道連長一定有話要說。江風的身體晃動幾下,仿佛是被風吹的,戰士們的心都懸了起來。江風說道:“同誌們,姚強的話沒有錯,未來的戰爭需要高科技人才,軍人是為戰爭而存在的。然而,隨著高科技時代的發展,軍人正逐漸退出戰場,成為幕後操縱者。即使戰爭來臨,也並不是每一支部隊都能上一線打頭陣,尤其像我們這種普通的部隊,參戰的機會更少。戰爭已經屬於那些特種部隊風光的舞台,而戰場已經屬於那些高科技武器展覽的櫃台。希望大家今後抓緊點滴時間學習文化知識,是高中畢業的,必須樹立考軍校的信心。不過,既然我們是軍人,我們就不能離開訓練場,就要等待祖國的召喚,因為我們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等待戰爭,無止境地等待。現在,聽我的口令:立姿裝子彈——”
}pr}(原載於《小說家》2000年第5期)}/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