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軍婚無戲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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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節的鄉下,到處披紅掛綠,塗金抹銀,人在田邊地頭走,隨便伸手一抓一捋,就是滿把的果實。被果實的香氣熏染了的暖風,吹拂到鄰近城市的一個個窗戶裏,那些整日在樓群裏忙碌的男女,也便知道自己走進又一個秋天了。
對於營長何長貴來說,這個秋天的色調過於灰暗,秋天裏的果實似乎離他很遠,如果按照他的心情,這個秋天最好別來。當然,他何長貴不能阻止季節的變換,也就隻好低頭走在秋天的人行便道上,腳下踩著一些綿軟的落葉,任亂糟糟的心緒無邊無際地繼續生長。其實,何長貴不是那種容易被季節傷感了的人,更不會吟誦“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詩句,但是他現在就是覺得秋天太淒楚了。
如果你是何長貴,心情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一個營長轉業後被安排到運輸公司開卡車,的確有點讓人喪氣,雖然他最初意識到自己的工作不會安排得太好,但也沒有想到差到這個份上。大概負責翻閱轉業幹部檔案的人,發現他剛當兵的時候開過兩年卡車,就把他劃給了運輸公司,也算人盡其才了。據說,眼下的運輸公司是個好單位,每月能夠按時發工資,很多下崗工人還在請客送禮磕頭,排著隊等待進去,你何長貴心裏委屈什麼?眼下就這工作,不願去就在家裏閑著。
就這樣,何長貴被強行推進了這個秋天,不管他的心情如何,他都要從這個秋天開始適應兵營以外的生活了。昨天,他去公司跟領導們見麵,像新兵一樣點頭哈腰了一番,今天便踩著街道旁邊的落葉去正式上班了。
秋天的空氣爽朗透明,空氣裏傳來的各種聲音就顯得清晰而悠長,他的腳故意尋找著落葉踩去,仿佛自己走路隻是為了去踩一些落葉,為了傾聽落葉在腳下發出的聲音。
但是,腳下鋪滿落葉的路並不長,很快就走完了,他歎息一聲,終於抬起頭,去橫穿馬路,朝著馬路對麵的運輸公司走去。
根據何長貴的估計,他到運輸公司雖然沒有給自己明確職務,但怎麼也要放在哪一個辦公室當差,而且第一天上班不會有什麼事情可做,也就是讓他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環境和一些同事的麵孔,隨便喝一杯茶,熬不到中午,辦公室的什麼人一定會吵嚷著讓他請客喝酒。何長貴覺得初次和同事們見麵,喝酒是必要的,在飯店裏你碰碰我的酒杯,我碰碰你的酒杯,說一些很多場合都說過的話,從此自己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可以和他們說笑了。於是,離開家時他特意作了準備,給兜裏添了幾張大票子。
事情卻不像何長貴想象的那樣豐富。何長貴上班後,還沒有跟什麼人打上招呼,負責派車的一個小頭目就交給他一輛帶拖掛的大卡車,讓他跑一趟長途,當時旁邊的幾個司機就瞅著何長貴笑,那笑中似乎隱藏了許多的奧妙。
何長貴猶豫了一下,對小頭目說,能不能……過幾天再跑長途?多少年沒有摸弄卡車了,手生,熟悉個三五天最好。何長貴說完,擔心對方誤會自己剛上班就耍奸偷懶,又補充說,如果開小車倒無所謂,這麼多年一直摸弄小車,喝上半斤酒照樣開。
小頭目搖搖頭,說我這裏沒有小車開,想開小車找市長去,市長那裏有小車開。
話說得有些離譜了,很明顯是在寒磣何長貴。說起來,這小頭目也不是成心跟何長貴過不去,他第一次與何長貴打交道,彼此還沒有在情感上結下一些疙疙瘩瘩的硬塊,地方人說話就這方式,喜歡使用諷刺手法,喜歡旁敲側擊,抓住你的尾巴揪一揪,讓你難堪一陣子,讓大家快樂一陣子,即使雙方是好朋友,嘴皮子下麵也不留情麵。
其實,這話如果對別的司機說了,別的司機或許會說一通渾話,說市長手裏是有“車”,個個都水靈靈的,但都是市長親自開,你敢開你去開,你開了市長的“車”,市長不日了你娘才怪哩。不過小頭目忽略了何長貴剛剛轉業回來,對地方上的說話方式還不適應,況且正為工作安排的事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自己怎麼也沒有想到能讓一個正營職轉業幹部開卡車,所以聽了這話就愣在那裏,半天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臉上起了一塊一塊的紅斑。
何長貴在部隊是出了名的牛脾氣,當連長的時候,連裏有個關係兵,對什麼事情都滿不在乎,總是一副牛乎乎的樣子,有一年年底,上級下來對連隊進行軍事考核,關係兵發現前麵的一個兵做錯了動作,就在隊列裏吃吃地笑起來。遇到這種情況,指揮員最多瞪關係兵兩眼,繼續下達口令,等到考核結束,回去結結實實收拾這小子。但是何長貴等不得考核結束,他喊了停的口令,然後走到關係兵麵前,對著關係兵的屁股就是兩腳。當時旁邊有位首長正在監督軍事考核,關係兵就對著首長喊叫起來,說連長你憑什麼打人?上級三令五申不準打罵體罰戰士,你怎麼還打罵體罰?何長貴的牛脾氣被關係兵激起來,冷笑了一聲說,上級的規定你比我都清楚,你知不知道在戰場上不聽指揮該怎麼處置?訓練場就是戰場,我今天不槍斃你就算寬大處理了!說完,又要抬腳踢,監督考核的首長說,算了算了,何長貴你不想幹了?不想幹了就打轉業報告,別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故意折騰!
那個關係兵得意地看了何長貴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等待何長貴的反應。
何長貴轉身朝訓練場外走,誰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愣愣地看著他走進樓裏,轉眼把自己的背包扛出來,對著訓練場上的首長說,正好到了年底幹部轉業的時候,我到團裏交了轉業申請,就去趕火車。那時候,何長貴的家屬還沒有隨軍,看他這架式是準備扛著鋪蓋回老家。當時那位首長就懵了,何長貴是團裏辛辛苦苦培養的苗子,哪能說走就走?但是首長又不能親自上去攔住何長貴,那樣就有失了首長的風度。
不過首長有辦法不親自上去,要不就不是首長了,首長把臉拉長了,對連隊的兵說,你們愣著幹啥?還不趕快把你們連長留住!事情就這麼簡單,首長的臉形簡單變化了一下子,就把皮球踢到兵們身上。
連隊的兵都扭頭恨恨地看那個關係兵,尤其一些即將複員的老兵,目光比刀子還銳利,一眼一眼地剜著關係兵,兵們可以不在乎連長、不在乎班長,但是絕對要在乎老兵,老兵是一個連隊的靈魂。關係兵就緊張了,知道事情鬧大了對自己絕對沒有好處,於是顫顫地追到何長貴麵前,說連長你別走你再踢我一百下都行,隻要你別走。何長貴站住了,本來他就知道自己走不掉,即使他把鋪蓋扛到了團裏,還要扛回來,他隻是證實自己並不怎麼在乎轉業。
不過轉業了的何長貴心裏明白,地方和部隊的思維方式不同,如果你剛上班就拍屁股走,沒有人上前挽留你,走就走了。他轉業的時候,許多熟悉他的戰友都勸過他,到了地方要把自己的牛脾氣改一改。何長貴想,要改就從上班的第一天改吧。
他的臉色漸漸地恢複了正常,開著卡車回家給家屬打招呼了。
想到家屬,何長貴免不了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息一陣子。家屬生兒子時正是冬季,因為身邊缺少照顧的人,兒子出生十幾天,家屬就下床做家務,兩條腿落下了病,現在兒子九歲了,家屬的病根也紮了九年,似乎根深葉茂了,遇到陰冷天氣,兩條腿就不會走路了。還有她的肺病,陰冷天裏總是氣悶咳嗽,憋的臉紅脖子粗的,讓人看了都覺得難受。
何長貴轉業的時候,家屬說最好留在北京,她到醫院看病方便,何長貴卻堅持轉業回老家,如果留北京,他必須按戰士複員,在北京自謀職業,也就是找個單位打工。這算什麼?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整天低三下四給人去打工,要熬幾十年,這種日子太漫長了。何長貴覺得轉業回家找個體麵的工作,工資雖不高,但是小城市的消費低,日子會過得很滋潤。他再三安慰她說,你放心回去,我會讓你過得很滋潤。說來說去,還是何長貴在兵營呆久了,視野狹窄,把打工的人看得比較低賤,端著營長的架子放不下來。現在他後悔當初沒聽家屬的話,留在北京最差也是開小車吧?
何長貴把卡車開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就停下了,步行走回家,擔心被鄰居看到自己開著大卡車,挺沒有麵子的。他現在住的房子是臨時租用的平房,租用的時候,他曾對房東說,我在這兒住不長,等到工作落實了,單位怎麼也要給兩間樓房住。房東知道何長貴是個營長轉業回來的,覺得怎麼也要分在政府裏上班,於是對他就特別熱情,指望著日後能從這個何營長身上沾點兒光。
何長貴一邊朝家裏走,一邊罵自己,說還想房子哩,分你個狗屎吧!
回了家,何長貴沒有告訴家屬自己開卡車跑長途去,隻說公司安排自己去徐州出一趟差,三四天就回來了。家屬雖然覺得突然,但是這麼多年她把夫妻分手的事看得像喝一碗涼水那樣平常,並且心裏還想,剛上班領導就安排他出差,說明對他很重用呢。家屬就拖著條病腿,一拐一拐地去廚房準備給他煮幾個雞蛋帶上,他忙阻止家屬,說趕著要走,說完就急急忙忙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眼睛就濕潤了,覺得家屬跟了自己吃苦耐勞地熬著,自己卻不能給她帶來一些幸福和驚喜,太沒有用處了。
何長貴開著卡車去了張家莊,找到了叫張振鈞的人,這個人在鄉下收購了十噸蘋果,要販運到徐州。煙台是有名的蘋果產地,這季節,鄉村的蘋果像土豆似地堆成了山,等待著運往外地,運輸公司的生意也就到了最興隆的時候。
張振鈞見了何長貴,一個勁兒上下打量他,看到最後就噗哧一聲笑了。何長貴回家沒有換下上班時的衣服,擔心家屬看出破綻,隻是提了一件軍用棉大衣,找了一本中國交通圖揣在懷裏。張振鈞覺得這個司機很有意思,跑長途還穿著一身像樣的西服,皮鞋擦得亮亮的,比領導的專車司機都講究。何長貴並不知道張振鈞笑什麽,似乎也不想知道,他看著堆在院子裏山一樣的蘋果箱子,板著臉說,什麼時間裝車?張振鈞看了一下手表,說都快吃午飯了,吃了午飯裝車吧,傍晚裝完,跑一個晚上就殺到徐州了,你的口音不是地道的本地人吧?何長貴說,不是本地人是哪裏的?總不會是聯合國的吧?張振鈞咧了咧嘴笑,覺得這個司機的脾氣有點兒怪,就不再問什麼,對著屋子喊一嗓子,說淑娟,你抓緊準備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