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外(1 / 3)

意外之外

根仔一進院子,見那小貨車的車門沒鎖,手癢癢得厲害,馬上就坐了上去。

昨天師傅讓他嚐試了一下開車,可是把他的癮逗發了,他一個晚上沒睡好,滿腦子都是駕車。聽說到駕校學開車要好幾千塊錢呢,他哪有?反正到修理廠打工一個月了,成天修車,看也看得差不多了,哪是油門哪是離合器哪是刹車,師傅一說他就明白,師傅昨天還誇他機靈呢。今天他特意早來,想趁老板和師傅都沒到,把車開出去兜兜風,也檢驗一下這車到底修好沒有。根仔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一邊想著動作要領,一邊輕踩油門緩放離合器,車就在他的操控下向前滑動了,他把方向盤輕輕一擺,車便朝大門駛去。哇噻,真是爽。下次回家,他就要告訴他們他會開車了。

一出他們修理廠沒多遠,便是大件路,路上車很多,而且都開得挺快。開了一小會兒根仔就有些緊張了,隻敢靠著路邊慢慢開,幾裏路後他就想,還是開回去吧。於是他從一個隔離帶的缺口調頭,開進了非機動車道。沒想到剛調好頭進去,前麵就駛來一輛車,好象是輛高級轎車,開得還挺快。根仔慌了,整個身體下意識地使勁兒朝後靠,一腳卻踩在了油門上,隻聽“嘣”的一聲,撞上去了。馬路上一片驚呼:啊!撞車了!根仔感覺到車身一打滾,翻到了一邊。他懵了一會兒,清醒過來,猴子一樣爬出駕駛樓,一眼看見車旁有輛自行車,還有一灘血,他明白是撞著行人了,腦子一片空白,撒腿就跑……

從他手癢癢到出事見血,剛好半小時。

快8點了,廠長伍國正一手拿鑰匙,一手端起牛奶咕嚕咕嚕地喝,然後拿起個麵包匆忙出門。蹬鞋時發現鞋上有些灰,他把麵包丟回去,拿起刷子刷皮鞋。無論穿什麼,皮鞋是一定要鋥亮的,這是伍國正生活裏唯一的講究了。老婆在他身後喊,你不吃麵包了?他說不吃了不吃了,來不及了。說話間人已到了樓下。

今天是廳裏開會,學習貫徹16大精神。本來這種會他是可以叫他們廠孫書記來的,但聽說分管他們廠的金副市長也要參加,他就親自來了。他想趁此機會找金副市長叫叫窮,要點兒錢或者要點兒政策,不然他這廠長沒法當了。他和這位金副市長還算有點兒交情,想當年金副市長還不是金副市長的時候,他卻是市長夫人的領導,給過不少關照。

伍國正本來想開上廠裏那輛奧迪600去的,那輛車是他的最愛,還是當初他從廳裏下到這個廠任職時帶過來的呢。但一考慮到今天要哭窮,還是決定開那輛舊桑塔納算了。伍國正酷愛開車,廠裏的三輛小車他都有鑰匙,他從不要司機開,並不是為了節省人力,而是為了過車癮,他常吹噓自己的技術好過他們車隊的所有師傅,以至於引得師傅們要求和他比試。但眼下他沒心思。從兩年前到這個廠任職後,他一直沒有輕鬆過,廠裏始終處於生存危機,工資是有一個月沒一個月的,就是有也隻有基本工資。剛來時他還有些雄心,想改變一下廠裏的麵貌,來了不到一年他就知道鍋兒是鐵打的了。他現在哪還想什麼將來的麵貌,他隻想著下個月的工資能從哪兒出。

伍國正開上桑塔納往外走,這車實在是太舊了,兩個前輪已經有些外八字了。傳達室的趙師傅忙跑出來給他開門,朝他點頭笑笑。他看著趙師傅頗為強壯的身影,很感慨:瞧瞧他們廠,勞動力是多麼富裕啊,正當年的都來守大門了,原先那個剛60就趕緊弄退休了。五六百號人要吃飯啊,誰也不能少一口,就是喝稀飯你也得人人有份兒,就榨菜也得把榨菜切勻了。伍國正經曆了這兩年廠領導的生涯,已充分理解了資本家的苦惱和不易。但細說起來,他比資本家更不易,資本家不景氣了還可以開除工人,他可不行;資本家景氣了,就能過上資產階級生活,他也不行。

伍國正滿腦子心事,開到一環路口時,險些撞著個突然橫穿馬路的,氣得他來不及搖下窗戶就破口大罵起來,盡管他知道封閉的車窗外麵人根本聽不見,但不罵出來是不行的,血壓肯定要高上去。也不知怎麼了,這路就是堵,這兩年為了拓寬道路把原先路邊好好的梧桐樹都砍光了,可還是不通暢,一個勁兒塞車,市民們一邊罵沒有梧桐遮蔭了,一邊罵走不動路了,估計市政府也是焦頭爛額的。

8點40分,總算比較正點地到了市委組織部招待所。

會議室很舒適,有空調,有好茶,但會開得一點兒也不舒適,很是沉悶。先讀文件,之後討論,搶先發言的沒一個說得有點兒意思,全是應景的話,什麼這個報告就是好,是時代的明燈,照亮了我們今後前進的方向等等。還有的說不但報告的內容好,文字也很漂亮,行文流暢,讀來有韻律。

伍國正心裏好笑,他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談點兒真實感受好呢,還是也和大家一樣有口無心地唱唱歌頌?說實話,他真希望大家認真聯係實際談談16大對他們這些國營企業的意義,可為什麼大家都不著邊際地談這些呢?也許缺個挑頭的?就是不知道金副市長是否希望他出來挑這個頭。

正猶豫著,口袋裏的電話震動了,他一看號碼,是孫書記的,連忙走出會議室去接。

孫書記在電話裏有幾分緊張地說,出事了伍廠長,咱們廠老王頭被車撞了。他腦袋嗡的一聲,第一個念頭就是:廠裏現在可是拿不出一分醫藥費啊。他連忙問,哪個老王頭?孫書記說,就是守大門那個。他腦海裏馬上冒出一個花白的腦袋。他知道一共有三個守門的,老王頭的頭發最白。怎麼撞的?孫書記說,上班路上遇到車禍,兩個車撞了,其中一輛車剛好壓在他身上。伍國正馬上想到了早上那個橫穿馬路的,想到了自己那輛沒準兒也會失控的車,生氣地說,他跑馬路中間去幹什麼?孫書記說,沒有,他在慢車道上,是那兩輛車開進慢車道了。伍國正一聽,責任完全在對方,稍稍鬆口氣,問:肇事司機呢?孫書記說,跑了一個,傷了一個。伍國正說,你別急,隻要肇事司機在,咱們就好辦些。孫書記說,好象事情沒那麼簡單,聽說跑掉那個是負主要責任的……我現在正在醫院呢,院方催著咱們交錢,不然不給搶救。

伍國正罵了句他媽的,然後問,廠辦還有機動經費嗎?孫書記說,哪裏還有啊?老實說,我老婆上次開闌尾的醫藥費都沒報呢。

其實伍國正知道,廠辦有沒有錢他還能不知道嗎?這麼問問不過是為了確定,或者說是為了表明自己不是有錢不出。他以商量的口氣說,要不先從你們黨費裏給他墊支一萬?

上次他去交黨費時,發現廠裏每個月竟然要收上千元黨費,一年有2萬呢。他當時就想,這錢可以救急啊。但他特意強調了“墊支”兩個字,一是怕孫書記說他竟敢挪用黨費,二是他也知道,交通事故撞傷的人,應該是誰的責任誰出醫療費。他可不能莫名其妙地出這筆錢。關鍵是他沒錢。他是窮人,窮人的家長。他又說,等找到責任人,再把錢補上。

孫書記說,也隻好這樣了,救命要緊。

出了這麼個意外,伍國正也沒心思找金副市長了,散了會直接就往醫院趕。金副市長在學習總結時特別強調了穩定,他可不想因為老王頭的事在廠裏工人中引起什麼風波。

孫書記在醫院大門口攔住他,叫他先別去病房,說老王頭的女人正在那兒哭哭啼啼地要找他,他去了肯定走不掉的。他就問情況怎麼樣了?孫書記說,還是昏迷不醒。除了小腿骨折外,更嚴重的是顱內出血,就是搶救過來人恐怕也廢了。

伍國正鎖緊眉頭,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啊。上個星期他和孫書記還翻著花名冊挨個分析過廠裏的老工人的身體狀況,怕他們哪個得重病住進醫院,分析的結果是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大麻煩,卻沒想到出這麼個意外。

他連忙去和處理此次交通事故的劉警官見麵。

劉警官一口東北腔,說起話來就像說相聲,所以即使一臉嚴肅你也覺得他不嚴肅。他說,我們已確認此次事故的主要責任人是那個貨車司機,他不但進了慢車道,還逆行,還加速,最最重要的是,他還無證駕駛。他開的是人家送到廠裏維修的車,所以一切都確鑿無疑。可是,劉警官停頓了一下,完全是小品抖包袱之前的樣子:他逃逸了。

伍國正著急,說,逃了就算了?

劉警官說,那不會,我們正在緝拿他。

伍國正說,修理廠呢?

劉警官說,他是修車廠的臨時工,才來一個多月。修理廠也不知他跑哪兒去了。

伍國正又問,車主呢?

劉警官說,車主是個農民,我們剛剛聯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