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外(3 / 3)

孫書記說,怎麼回事?

伍國正說,肇事者逃逸,車主沒錢,修理廠沒錢,就另一個責任人拿了1萬。老實講,我一聽他們說的情況都挺同情他們的。比如那個車主,是個農民,好不容易才買了這輛二手車。拿去修卻修出這麼個麻煩。

他把這幾個人的情況一一說了一遍,孫書記感歎說,看來日子都不好過啊。

伍國正說,老王頭的情況怎麼樣?孫書記搖搖頭說,很不好,已經輸了不少血了,可還是昏迷不醒。估計是腦袋撞出問題了。現在還沒法進一步檢查。伍國正說,他家裏的情況怎麼樣?孫書記說,很困難。老婆沒工作,兒子剛從職高畢業。家裏全靠他的那點工資,一點積蓄都沒有。老實說,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那種情況,那種。孫書記沒有說下去,但伍國正已經心領神會,說,我明白,我也是。那樣的話咱們廠可是攤上了,一個無底洞。現在就看保險公司能賠多少了。他把300元錢遞給孫書記說,這點錢讓廠辦先買點營養品給他。孫書記說,他哪裏能吃啊。伍國正說,能不能吃,咱們也得表示一下啊。嗨,麻煩麻煩。

兩人正說著,給保險公司打電話聯係賠付的簡處長垂頭喪氣地走過來。

伍國正連忙問,如何?

簡處長說,保險公司說這種情況不屬於他們賠付的範圍。

伍國正一下急了,說,這種情況不賠什麼才賠?買他保險是幹什麼的?

簡處長說,他們說隻賠負疾病,不賠負車禍。

伍國正傻了,好半天才說,太可笑了。簡直太可笑了。

他一時覺得自己有點像那個農民車主。不,他比他還可憐,一個滾燙的紅薯已經在手心裏了。他不可能把它扔掉,也不可能跟誰耍賴。

他怎麼那麼倒黴啊。

伍國正回到家,往沙發上一靠,心煩意亂。老婆走過來關切地問,怎麼樣,要到錢沒有?

伍國正搖搖頭,懶得開口。

老婆說,老王頭真可憐,聽說他一直負擔很重。他父母就他一個兒子,他有個妹妹是殘疾,也一直靠他。前兩年老婆又下了崗。為了供兒子讀書,他還賣過血。眼下兒子剛畢業工作,他就被撞了。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

伍國正說,你怎麼知道這些?

老婆說,他老婆今天在廠門口哭訴呢,好多人在聽。伍國正一聽更心煩了,我這當廠長的又沒說不管,怎麼開起訴苦會來了?老婆說,我聽著怪辛酸的,給了她100元錢。伍國正不屑地說,那點兒錢能幹什麼?那點兒錢要是能解決問題,我不早就拿給她了?現在麻煩大著呢,他躺在那兒就是個無底洞。

老婆說,廠裏真的拿不出一點錢了?

伍國正說,拿不出是一回事,關鍵是現在不能拿,不能開這個頭。老婆說,那怎麼辦?要不,你在廠裏搞一次募捐?伍國正說,募捐?廠裏都是窮人,能拿出多少啊?再說我一個廠長不能給大家發點兒獎金不說,還要大家募捐,實在太丟人了。老婆說,現在還管他丟不丟人?解決一點兒算一點兒唄。

伍國正想了想,也隻好這樣了,沒辦法的辦法。雖然弄不了多少錢,但至少表現出廠裏的關心,廠裏沒把他丟下不管,免得那個女人再到廠門口訴苦。

在全廠職工大會上,伍國正十分誠懇地說了老王頭的情況。他說,王師傅是我們的階級兄弟,在這種時候,我們應當向他伸出援助之手,錢多錢少都沒什麼,要表達我們的一片愛心。我帶頭,捐500元。

伍國正一說完,掏出500元放進了捐款箱。孫書記緊跟著,也拿出了500元。伍國正想讓孫書記少捐點兒,他知道他也困難,但孫書記執意要和他一樣。底下的工人雖然有些牢騷,但伍國正和孫書記這麼一帶頭,大家還是陸續上來捐了,這個50那個20,一一投入了捐款箱。結束後一清點,有8千多元。

伍國正說,趕緊送醫院去吧。

孫書記說,我看這個錢不能這樣送到醫院去,應該先送到老王頭家裏,讓他家裏知道全廠職工的一片心意,這是一個很大的精神安慰,然後再拿去給醫院。

伍國正一想,對啊。免得他老婆又來鬧。

伍國正自己開車,帶著孫書記、簡處長和工會代表,一起去老王頭家。

伍國正從沒去過老王頭家,幸好簡處長知道路,七拐八彎的,來到一條小巷。走在路上接到劉警官的電話,劉警官說,那個肇事的民工已經抓住了,果然如他所料,這家夥身上一分錢沒有,因為走投無路,去偷東西的時候被抓住的,還被打得不輕。

伍國正說,謝謝你們抓住了他。至於能不能賠負是另一回事,至少在道義上可以給我們職工一個安慰了。

劉警官說,我告訴你就是這個意思。

伍國正關了電話想,正好可以把這個情況告訴老王頭的家人,這樣一來,他們該做的似乎都做了,剩下的可真得聽天由命了。

進了老王頭家,家裏的貧寒還是超出了伍國正的想象。他兒子在,父親在,那個殘疾妹妹也在,就是老婆不在,老婆在醫院裏守著。伍國正鬆口氣,和孫書記分別握過老王頭父親的手,說了些安慰的話和全廠職工關心的話,還說肇事的司機已經被抓住了,等等。老王頭的父親一言不發,看了伍國正一眼,走到一邊去了。

伍國正覺得老王頭的父親比他想象的年輕,照他想,老王頭的父親應該是老的不成樣子的。他兒子都成老頭了嘛。可看上去身子很挺硬朗。

因為找不出話說,伍國正就去看牆上的照片。牆上隻有一個鏡框,裏麵毫無規則地鑲著一些老照片,他一眼看見那張放在正中間的合影,那是張全班學生的合影,黑白的。這樣的合影他也有好幾張,小學的,初中的,部隊的,還有大學的。他湊近去看,忽然看見了許多熟悉的麵孔,再仔細一看,這不就是他們初中班上的照片嗎?他連忙拿出眼鏡來,再看,真的是他們初中班上的合影。他在上麵看到了自己。

他連忙回頭問:你們怎麼有這張照片?

老王頭的兒子說,那是我爸爸的。

伍國正嚇了一跳,說,你爸爸的?這上麵哪個是你爸爸?

兒子走過來,指著站在最後一排邊上的一個瘦瘦的男生,喏,我爸爸。

伍國正腦海裏馬上冒出三個字:王大林。他差點兒說,你爸叫王大林?但話出口的一瞬間被他吞了回去,一個廠長,還能不知道自己職工的名字嗎?但他的確不清楚他的名字,他和大家一樣叫他老王頭。他看上去真的像個老頭。但如果他們真的是同學的話,他不應該那麼老,他應該和他一樣大,51歲。

他回頭去看老王頭的父親,發現老人一直在看他,他連忙轉過頭來,再看照片。照片上有一行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下麵是一行小字,一連三排全體戰士。那時年級叫連,班就叫排。他們一上初中就趕上“文革”了,根本沒好好讀過書。伍國正的父親被當作走資派揪了出來,和母親一起不知被關到哪兒去了,家裏隻有他和姐姐兩個相依為命。有一天他實在是讒肉了,就晃悠到了菜市場,竟遇見王大林在那兒賣肉,他很吃驚。王大林說他是來幫他父親的,他父親是肉鋪的營業員。當時伍國真是萬分羨慕王大林,他父親的職業多好啊,既不會當走資派被抓起來,又可以有肉吃。後來他就老去肉鋪找王大林,一來覺得那兒好玩兒,二來王大林的父親會悄悄給他一些碎肉和骨頭,讓他拿回去熬湯。再後來他們就畢業了,幾乎全體同學都上山下鄉了,王大林和伍國正也在其中。一年後伍國正從農村入伍,差不多就和同學失去了聯係。再以後上大學,他聯係的主要是大學同學了。前兩年他們初中同學聚會他都沒去……

伍國正一個人站在那兒走神,孫書記過來小聲說,差不多了吧?

伍國正沒有回答,他回頭,王大林的父親仍看著他,他猶豫了一下問道,王大林,他知道……我嗎?

王大林的父親顯然明白他的意思,他點點頭說,他知道,你一到廠裏他就告訴我了。

伍國正心裏一愣。他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就走出了王大林的家。

在去往醫院的路上,伍國正一直沉默不語,快到醫院時他突然開口說,孫書記,我想,要不咱們把那輛奧迪賣了吧。孫書記吃了一驚,說,行嗎?

伍國正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