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
田湄推著自行車,不經意地抬頭,發現天氣放晴了。厚厚的雲層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撕成了薄片。陽光正透過絲絲屢屢的薄片照射下來。很好。她想,陰雨天終於結束了。這麼想的時候,她的前輪一下撞上了什麼。視線移下來,是一輛小汽車的後屁股。紫紅色的小汽車,很漂亮。車窗裏立即有個腦袋探出來,不滿地看了田湄一眼。田湄想,還好走得慢,這種車可碰不得。
大門的保安擋住了汽車,汽車又擋住了大門。田湄隻好側身從保安後麵過,她聽見車裏一個男人不耐煩地說,租了你們的寫字間,還能沒個車位?田湄瞟了一眼,見說話的是一張有些麵熟的臉。這張臉挨在司機的旁邊,看見田湄愣了一下,接著以更不耐煩的口吻說,你們的物業管理是怎麼搞的?還文化單位呢。
田湄明了這一定是租他們報社大樓的主。他們報社的17層高樓10層以下是租出去的,隻有伸進雲裏的7層是他們自己的。她進車棚鎖好車,腦子卻始終被剛才那一眼糾纏著。在哪兒見過?肯定是見過的。某個采訪對象?還是……田湄一時腦子發木。紫紅色小車受了極大委曲似的開進來,駛過田湄身邊,然後滑進了地下停車場。田湄看見男人已經下了車,朝大樓裏走。
在電梯間他們遇上了。田湄已經斷定自己認識他。很多次,田湄碰見麵熟的人想不起來,最後人家把她叫出來了。所以這一次田湄決定主動打招呼。她點點頭說你好。男人似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點頭,也說了聲你好。男人按了7樓,很快就下電梯去了。
走出電梯時男人回了一下頭,好象想說什麼,終於又沒說。電梯的門合上了。就在電梯門合上的一瞬間,田湄想起男人是誰了,他就是他,具體地說,他就是那個十幾年前被她拒絕過的男人。
那是田湄剛從插隊農村回到城市的時候,27歲,還沒對象。父母著急,把她推進了走馬燈一樣的擇偶生活中。她見了一個又一個,像通常出現的情況那樣,都沒成。這中間有那麼一兩個,她見了第一次之後又見了第二次,也就是說,一時成為重點,其中就有他──這位她今天邂逅的男人。
他當時是個中學教師,教物理。應該說他的硬件都符合她的標準,或者說她父母定的標準:年長兩歲,學理工科,家鄉人。可不知怎麼,兩個人走到一起,總是沒話說。田湄當時想,現在就沒話說,將來成了夫妻還不得絕音?於是了斷了。據介紹人說那男人很生氣,他說田湄對婚姻的態度很不理性。他還說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有了感情自然就會有話說的。田湄聽到這個說法覺得挺意外,心裏略有些歉疚,也略有些後悔。
兩年後她終於嫁給了後來的丈夫。他讓她下決心嫁的理由就是他讓她有話說。有話說說明他們之間有緣,有吸引力。可是田湄卻不知道,話是可以說盡的。在經過了13年的婚姻生活之後,他們終於把話說盡了,或者說把好話說盡了,剩下的盡是氣話。氣話說多了,隻有離婚。丈夫成了前夫。
這是田湄沒有預料到的。
第二天中午吃飯,田湄在大樓的餐廳裏又一次遇見了那個男人。男人正在窗口買菜。田湄朝他點點頭,他也點點頭。很快,男人就和另一個男人找了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田湄注意到他用的是和自己一樣的飯卡。他們報社在大樓中間修了一座漂亮的餐廳,因為夥食開得很好,所以許多報社以外的人員也願意來這裏用餐。餐廳本著盈利的原則一律歡迎。
田湄因為改一個版麵下來晚了,獨獨一個人坐在那兒,要了份餛飩一邊吃一邊看稿子。看稿子不是敬業,是怕尷尬。男人在旁邊的桌子上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好像是公司業務,房地產什麼的。
因為想起他是誰了,田湄不好意思過去打招呼。男人吃完飯把碗一擱,另一個男人顯然是他手下,就拿去洗了。男人點起一支煙,很自然地轉過頭來和她打招呼說,你在報社上班?田湄點點頭。田湄想,看來他也想起自己是誰了。
男人指指地板,說,我在你們樓下租了半層樓。田湄點點頭。男人說,有空來坐坐。田湄又點點頭。除了點頭,她好像不會別的。
男人走了。
從背影看,他比過去寬了許多。
整個下午,田湄都坐在辦公室裏發呆。辦公室朝南,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讓人憑添幾份惆悵。此刻他們報社頂樓的那個茶廳裏,陽光一定更好,她想,不知靠著落地玻璃窗的那個座位是否還空著?
許多年來,準確地說是搬到這個辦公大樓以後,田湄的心底一直存有一個向往,那就是某一天和一個有情調的男人在頂樓的茶廳裏喝一次下午茶。這個人必須和她熟悉,但又沒有熟悉到不把她當回事的程度。而且他還得能和她談得來,也就是說,得有點兒文化。他們坐在茶室裏漫無目的的閑聊,享受著陽光和閑適的生活。但這樣一個簡單的願望卻由於缺少男主角而一直無法實現。
其實過去別人也約她喝過茶。但每次都讓她失望。對方通常都知道她離異了,懷著某種熱望邀請她的。這樣的約會要麼太甜,要麼太酸,要麼就發澀。田湄一直想自己來安排一回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約會。
現在,田湄忽然覺得男主角出現了。從各方麵來說,今天這個男人都最合適進入她向往的情景了。他認識她,卻不了解她今天的狀況。他曾是個老師,文化不會低,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闖蕩,閱曆也不會少。
就是不知他肯不肯?她曾經拒絕過他,曾經讓他難堪。不過田湄想,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怨氣該消解了,如今他混得不錯──至少從表麵上看如此,不會計較的。一般春風得意的人都比較寬宏大量。他今天不是主動和自己打招呼了嗎?說不定他還想讓自己多了解他的近況,為過去的拒絕懊悔呢。這樣也能得到一種人生的快意呀。
當然,今天顯然是不可能的,盡管今天的太陽如此好。剛剛才見麵,太唐突了。最好是再見幾次之後,稍稍熟悉一些之後。田湄踏實地想,反正現在他們在一個大樓裏上班,見麵的機會有的是。等哪天自己有勇氣了,就打個電話到樓下去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