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明明一聽,就知道對方肯定是利用這段時間作好了一切手腳。她們還是太幼稚簡單崐了,居然以為靠那些帳本能拿住他。歐陽覺得這事自己有責任,不應當拖那麼久,這樣的延隻會對對方有好處。
歐陽明明問,那你怎麼說?
林力說,我說什麼?我氣得話都講不出來了,渾身發抖。我就後悔沒讓你和我一起去。歐陽姐,你說我怎麼會跟這樣的無賴一起生活那麼多年?我真是太蠢了!我簡直就是瞎了眼!我恨不能殺了他,然後自殺。
歐陽明明連忙問,你沒幹蠢事吧?
林力說,我幹了。
歐陽明明焦急地說,你幹什麼了?
林力說,我衝上去煽了他一耳光。
你怎麼那麼衝動呢?你當時該給我打個電話嘛。
林力說,我氣糊塗了,煽了也不解氣。
歐陽明明說,後來呢?
林力說,我不知道了。我衝出那個大樓,跑到街上,在街上亂轉。後來有個警察看我不對勁兒,把我喊到一邊問我是幹嗎的,我說我要回家,他就叫了個出租車,把我送回來了。
歐陽明明說,他呢?有沒有打電話來?
林力搖搖頭,淚如雨下,說,我現在就是死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
歐陽明明心如刀攪,所謂的生死愛情,怎麼能變質到這一步?太可怕了!她倒了一大杯水,強迫林力喝下去,讓她在床上平躺著,慢慢平靜下來。
歐陽明明在床邊坐下,握著她的手說,林力你聽我說,我知道你很委屈,或者說很冤屈。但有時候,一個人的委屈和冤屈是無法伸張的,無法討到公道的。這是我作為一個律師,不得不經常麵對的現實。所以,就目前的情況看,隻有你妥協了。
林力說,怎麼妥協?
歐陽明明說,要下那100萬,從此與他不再往來,開始新生活。
林力不說話。
歐陽明明說,在你看來,100萬實在是太少了。但在很多中國人看來,這還是一個很大的數目。靠這100萬,再加上你的聰明才智,還有年輕漂亮,你的後半輩子是能夠找到幸福的。真的,聽我的勸吧,別在和他僵持下去了。就他目前的作法來看,他已經是撕去一切麵具了。你不能再對他抱有幻想了。愛一但變成恨,是很可怕的。
林力仍不說話,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將枕頭濡濕了一大片。
七、
等李小通把車開回家,看見他們廠的房子時,人已經沒有一丁點力氣了。因為哥哥的腳沒了,不能和他換著開,這一路上都是他開的。為了趕路,也為了省錢,他們一個晚上也沒住店,全呆在了車上。
兄弟兩進了門,老母親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瘦得皮包骨頭麵如菜色,一個生生地少了一隻腳。母親又大哭起來,說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呀,好好的兩個孩子出去的,怎麼就成成這樣的了?我這是招了誰惹了誰呀?老天爺怎麼就不睜開眼眷顧一下我們孤兒寡母啊!
母親的哭聲驚動了鄰居們,鄰居們見了也都紛紛歎息。最可憐的是李小通,竟然累的在母親的慟哭中睡著了。母親一邊哭,一邊起來為他蓋上被子,然後強撐著去擀麵條了。
李小普本來見了母親,是恨不能大哭一場的。這半年多來,他受的冤屈太多了,在弟弟麵前他必須強撐著,但是他太想在母親的懷裏大哭一場了。可是眼下看到母親那麼悲痛欲絕,他知道自己沒有權利再哭了,隻好把自己淚水咽進肚裏去。他寬慰母親說,媽您別難過,好歹我們兄弟兩個都回來了,要不是那個歐陽律師幫忙,小通他這會兒還關在牢裏呢。隻要人在就好辦,我們兄弟兩個會孝順您的。
李小普去找廠長彙報,廠長唉聲歎氣的,除了反複說,讓你們吃苦了,讓你們受罪了。再沒別的話。李小普發現,廠長竟然白了一撮頭發,可見這事也讓他操透了心。
李小普彙報說,貨被搶走了一半。卡車作為物證被法院扣押的時候,對方不承認他們搶了貨。但我肯定是他們搶的。廠長愁眉不展地說,貨都是次要的,以後怎麼辦呢?以前的錢拿不到,眼下的又銷不出去。還有,你這腳一下成了殘疾,廠裏也拿不出醫療費。寄去那5千,我知道是不夠的。
李小普非常體諒地說,醫療費再說吧,我反正已經截了肢,手術費是一個好心的大姐給墊的,等我以後有了能力再還。
廠長仍是吞吞吐吐的,似乎還有什麼為難的話沒說出來。李小普就等著。他想,自己是為廠裏成了殘疾的,沒找廠裏要醫療費,沒找廠裏要補助,廠長還會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呢?
廠長站起來給李小普杯子了倒了些水,終於說,小通這孩子,其實是個老實孩子,在廠裏那麼久,也沒惹過什麼禍。可是這次……嗨,怎麼也沒想到,會惹那麼大的禍。要是想到了,我就不讓你們倆去了。
李小普以為廠長內疚,就說,反正我們不去,別人去了也難免發生。誰碰上了誰倒黴唄。
廠長說,可是現在,他是一個被判了刑的人,雖說是緩期,可怎麼說,也是個……犯人,是不是?你看我們這樣一個國營廠,就……就不好再留他了……
李小普的腦袋轟地一響:廠長要開除小通!
李小普怔了一會兒開口說,廠長,你別開除小通,小通他這半年來受夠罪了,他被關在裏麵的時候,什麼罪都受了,人都有點兒變傻了。要開除你就開除我,我反正殘廢了,留在廠裏也不能幹啥,是個負擔,你就留下小通,開除我吧。廠長。
廠長說,我怎麼能開除你呢?你是為廠裏負的傷,你又沒做錯啥事。廠裏就是養也要養著你,可是小通不一樣,他……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可是怎麼說,他也是殺人犯哪!
李小普急了,說廠長,你不能說小通是殺人犯,他是正當防衛,要不法院怎麼會讓他回家呢?他真的不是殺人犯,你看法院的判決書,那上麵都說他是在國家財產和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時,正當防衛,隻是當時急了眼,防衛過當。所以才判兩年,緩兩年。
廠長不說話。
廠長不說話李小普就知道廠長主意已定,他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柱上拐杖,準備走。廠長也站起來扶他,廠長說,小普你原諒我。廠長說這話時,眼圈紅了。他說你到財務那裏,把你們兄弟兩個的差旅補助領了,另外補助你500塊錢。廠裏隻能拿出那麼多錢了。
李小普還是沒有說話,他覺得自己一開口,必會哽咽。他不想那樣。
李小普回到家,沒有告訴小通廠長的話,他隻是說,小通,廠裏這個樣子,怕是養活不了咱們,咱倆個以後開家小麵館吧。小通雖然從放出來後,一直木呆呆的,但腦子裏還是明白事。他看了小普一眼,說,是不是廠裏不要我了?小普說,不是不是,是我這個樣子,不想拖累廠裏,你就算是幫我吧。小通說,我明白。我要是廠長,也不要我。誰會留一個殺人犯在廠裏呢?
小普突然衝著小通大叫道:你不是殺人犯,不是!以後誰要再在我跟前提這三個字,我就揍誰!聽見沒有?!
小通從沒見哥哥這麼火過,不再說話了。
小普把他的複員費全部拿出來,加上東湊西借的錢,在廠區和宿舍區之間的路上,開了一個很小的麵館,叫兄弟麵館。兄弟兩個起早貪黑,生意勉強能過得去。但小通始終悶悶不樂。從早到晚,說不上三句話。
每天工廠上班的人,總要從他們那兒過。但很少有人停下來。隔壁也是一家麵館,常常人滿為患,那些人寧可站著等,也不上他們這家來。小普知道是為了什麼。但他不敢生氣,一生氣小通就更氣了,母親就更傷心了。他假裝說,可能人家是老店,口味已經摸準了。咱們隻能往價錢上想辦法。於是他把已經很低的價,又往下調了5角錢。
母親和他們一起幹,可總是病病歪歪的。母親的身體是突然之間弱下來的,小普知道母親是被傷心難受折磨成這樣的。他隻有盡量笑嗬嗬的麵對母親。
但是不行,他越是想好,就越是出問題。大概是太累還是怎麼的,小普右腳的截肢麵感染了。也難怪,從手術後他就一直沒好好休息過。母親強行叫小普關了麵館,讓小通陪哥哥去醫院。醫生一看就說,你這得住院,不然越爛越厲害。小普堅決不肯住院,說他住怕了。小通明白哥哥其實是住不起院,他就背著哥哥背回家,要哥哥躺在家裏休息。
小普在家休息的那兩天,小通說反正沒什麼客人,讓母親在家照顧哥哥,自己一個人去照應麵館就行了。母親就依了他。那兩天,兄弟麵館的生意冷到了最低點。但小通回來什麼也不說,把那幾張鈔票一往桌上一撂,就蒙頭大睡。小普隻能安慰他。小普說等我腳好了,咱們到城裏熱鬧的街上重新開一個。
小普如果知道弟弟那時候腦子裏在轉著什麼念頭,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他一個人去照應麵館的。
可是他沒想到。
那天天冷得很,生意很秋。到了中午好不容易來了兩個吃麵的,吃了卻不給錢,還說我們了解你的底細,你要是跟我們兄弟過不去的話,我們就有本事讓公安再把你收進去。其實以前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但有小普在,小普總是把弟弟護在身後,自己上前去處理。眼下小普不在,小通一個人,那兩個家夥更有些不把他當回事的樣子。但小通並沒有生氣發怒,甚至沒和他們發生一點兒爭吵,而是慢吞吞地說,不給就不給吧,幾碗麵我還能請不起嗎?
之後他就關了店門,拿走了麵館裏所有的錢,買了張火車票徑直去A市了。
小普和母親,是在3天以後,得到公安局的通知,才知道他去A市了。那3天小普想過多種可能,就是沒想到他會去A市。但小普一但知道後,卻覺得不意外,他相信小通腦子裏那個念頭,是早就有了的,是在法院二審宣判之前就有了的,它像一粒種子,慢慢地頑強地長出芽來。沒有人去掐掉它,卻有人去不斷催生它,現在,它終於開出惡之花來。
從公安同誌那兒小普得知,小通到了A市後,直接去了天龍公司。他在外麵晃悠到下班,然後很輕易地在當初那間辦公室裏,找到了王經理。王經理驚愕地看著他,他走上去,一句話沒說就把他給捅死了。
然後他熟門熟路地找到當初抓他的那個派出所,找到踢了他幾腳的那個警察,說,我又給你添麻煩來了,還是命案。不過這回你不用問那麼多話了,我一句話就告訴你,我已經把那個逼得我們一家走投無路的家夥殺了,是故意殺的。現在我是個殺人犯了,貨真價實的殺人犯。
八、
歐陽明明得知李小通殺人的消息,是在李小通被捕一星期後。沒有人通知她。她很偶然地去法院,碰到那個羅法官。羅法官告訴了她這個可以稱之為噩耗的消息,且感慨不已地說,歐陽律師,你是好心辦壞事啊!如果當初按我們一審的意見判15年,他就不會再次殺人,他自己也不會送命。
歐陽明明聽完羅法官的話,大腦像電腦死機似的,全部定住了,所有的思維終止。很長時間,她沒有說出一句話。等她終於想到要說話時,發現羅法官早已不在跟前了。她就僵硬地往外走,走到停車的地方,機械地打開車門,開車。車一開,就聽見路邊有人在喊。她下意識地想,一定有什麼不對勁兒,就停下來看。一看,原來剛才開車門時,她把自己的水杯文件夾等東西擱在了車頂上,忘了。車一開,水杯滾到了路中間,文件夾掉進了水氹。她機械地下車去揀,剛一彎腰,眼淚就像是被倒出來似的,洶湧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好端端的一件事,會發展出這樣的結局?
歐陽明明簡直無法相信,無法接受。
本來今天下午她是約好了和林力一起去見“對方”。林力已經把她的勸告聽進去了,打算徹底妥協,要下那100萬。。可是她現在的狀態,去了隻會壞事。她給林力打了個電話,囑咐她冷靜些,說自己不能陪她去了,因為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林力聽出她的聲音不對勁兒,問要不要她過來?歐陽說算了,你那邊都約好了。林力說約好了可以改。歐陽還是說不必了,她的事情不宜拖,盡快解決為好。林力沒再堅持。
歐陽明明費了些周折,查到了李小通的案卷。看了李小通的口供,她才知道他們兄弟二人回去這半個月經曆的事情。
歐陽明明掩上卷宗,回頭去想整個案子。她相信自己沒做錯,也確信法院的二審判決沒錯。但這樣一個可怕的結局,讓她無法原諒自己,開脫自己,寬宥自己。她的心就像刀攪一般難受。
歐陽明明麻木地回到家。就以往的經驗看,她現在最需要的是渲泄。可是丈夫出差去了,林力又在麻煩中。別的朋友……似乎都不合適。自己一天天地為他人排憂解難,到頭來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為自己排憂解難的人。
歐陽明明想,隻能睡一覺了。
她找出安定,吃了兩粒,倒頭就睡。剛有些迷糊,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就響起來。她不想接,用枕頭一下把電話壓住。但鈴聲仍契而不舍地響著,一直響,一直響,斷了再響……她終於拿起了聽筒。
聽筒裏傳來的,竟是李小普的聲音!
歐陽明明一聽就忍不住叫起來:你們怎麼會這樣?你們怎麼能這樣?為什麼?
李小普哽咽地說,歐陽律師,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小通叫我不要告訴你,他說他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他已經認定了去死,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歐陽明明仍憤怒地說,他以為不告訴我就不拖累了嗎?他知不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縱容殺人哪!
李小普等她稍微平靜一些後,說,歐陽律師,我也不想這樣,小通也不想這樣,可是……事情實在是……
歐陽明明說,你不用說了,我全知道了,我已經看了卷宗。
沉默了一會兒,李小普說,歐陽律師,我知道你很生氣,我也知道我很過份,但是,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說出來:我想再請你為我弟弟辯護。
歐陽明明不意外,也不生氣,她歎氣說,你弟弟這次就是請一個律師團,也不會有任何用了,他這回是真真確確的故意殺人,而且還是在在刑期間。你難道不明白嗎?
李小普說,我當然明白。我想請你為我弟弟辯護,不是為了救他一命,我隻是想讓大家知道他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死的。
歐陽明明說,這有意義嗎?
李小普說,對我弟弟來說,對我來說,對我母親來說,都沒有意義了。他終究都是死,我們終究都是失去他……但對於世人,對於後來者,甚至對於整個社會,它是有意義的。你不認為嗎,歐陽律師?
歐陽明明好一會兒才說,你讓我想想。
放下電話後歐陽明明想,其實,這對我也是有意義的